【燕京艳情外史】(1-7)

           第一回  黄浦江边鸡鸣狗盗

  吏治澄清之世,兆民乐业之年,太平歌舞之日,燕雀酣嬉之时,黄浦滩边的
什么码头上,济济跄跄,麋集了无数海上名流。

  也有戴白鸡毛掸帚的督军帽子的;也有穿几道金线的海军制服的;也有革履
西装,插巾惨绿,领结鲜红,像外交能员的;也有肠肥脑满,面面团团,似富家
翁的;也有身披黑色长衫,手拿笨重手杖,挺胸凸肚,俨若便衣侦探的;也有襟
插自来水笔,手捧日记小册,表示是记者先生的。

  也有翩翩华服,口撇京腔,官派十足的;也有耸肩袖手,摆腿捞头,形同名
士的;也有油头粉面看不出是何等人物的;更有肩挂摄影机的,腰系热水瓶的,
手接爆竹的,腹承铜鼓的,身背铜号的,高擎彩色绸制小旗,上绣「欢迎」字样
的……说不尽许多三教九流的善男信女。

  这些人好像都是有所为而来,却彼此冷冷的不打招呼。一个个踮高着脚,伸
长着颈,翻白着眼,猫儿看见耗子似的,眈眈地朝水面望着,望了半天,水面没
有发现什么希奇啥儿。

  一个戴眼镜的清瘦少年,被肉屏风榨得又瘦又长,胸膈间窒闷着,几乎要发
痧,竭力挤出重围,「嗝」的吐过一口气,一手脱下那顶丝绒帽子,一手掏出一
块雪白的麻纱巾,不住揩拭额上的汗。

  一个矮而肥的中年男子,也被挤了出来,口里吃一支苍黑的雪茄烟,划了火
柴徐徐地吸着,背着手在码头上踱来踱去,微偏着脑袋向那清瘦少年问道:「当
真的,主座准期今天莅沪吗?」

  少年扬着脸道:「那我可不敢保险,不过电报上是这样说。主座已乘临安轮
南下,而临安的进口期,的确是今天的日子。」

  矮胖男子两指夹着雪茄烟,轻轻叩那烟灰道:「既然如此,怎么圣驾还不见
安然抵沪呢?」

  少年应了一声道:「这个要等到临安轮傍了码头才能晓得,现在只好问诸水
滨。」

  矮胖男子回过脸来,只见一辆破包车,如飞的由江北阿二先生拉到面前。车
上一个鸡皮鹤发的名士,远远的就向大众点头微笑。

  码头上一部分的人都哄然笑喊道:「公使大人来了。」

  这位公使大人跳下包车,将手里的旧皮包交给那车夫,又脱帽向熟人一一致
敬,拍了那清瘦少年一下道:「车驾还没有到么?」

  少年侧侧的道:「你的眼睛生着干什么的?自己不会看么?」

  矮胖男子道:「仲儒就是这种地方不好,当着我们这些同志,也是这样冷语
冰人的。」

  少年一扭颈儿道:「本来你就多此一问。试想主座来了,我们这班从龙佐命
之臣,还会大垂手小垂手的,立在黄浦滩边喝西北风么?」

  公使拉着矮胖男子的手道:「诸位来得早,这回更筹备得尽美尽善了。拉拉
队、军乐队、摄影队、宣传队之外,还跟了一种爆竹队,倒也形势严重得很,如
果再来一批手枪队,那就更富丽堂皇了。」

  一个西装朋友笑道:「怎么没有手枪队,我们不都是带柄的?」

  公使也缩头笑道:「下官除外,下官除外。下官的枪机早已锈坏,是故不响
的了。」

  清瘦少年道:「你的银样蜡枪我们已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不消你再来自己
宣传。只是你怎的此时才来,莫非尊阃是修理废弃枪炮的能手么?」

  公使抱拳笑道:「不敢不敢,我们是同床异梦,隔着重衾似隔山。一切事自
有外交办事处代劳,早已『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了。」

  说笑时,一个又高又大又黑又胖铁塔般的伟丈夫踅了过来。

  公使忙掉转话锋道:「洪老板,皇上的行宫,已预备好了么?」

  洪老板笑道:「这个还要你吩咐?迎銮的大典,一一都安置妥帖了。」

  清瘦少年道:「倒是保镖的要多雇几个,虽则洪老板在上海兜得转,于今这
个年头儿太坏,究竟不可不防。」

  洪老板点点头道:「现在的空子太多,都因为世界上富的太富,穷的太穷。
他们那些亡命之徒,一大半是逼上粱山。宁波人挖花唱的好:『抢仔要犯法,勿
抢要饿杀。』为了饿杀的问题,就是枪口对准胸口,说不得也只好犯一犯的了。
所以近来小鬼跌金刚的事,往往有得看见。我也不敢过于托大,不要终日打雁,
反教雁啄了眼睛。老么,来呀!。」

  早有一个雪花膏面孔的小胡子从人丛中凑了拢来,笑道:「大哥不必担心,
这回警备的森严,可以说是弓上弦,刀出鞘,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洪老板皱眉道:「越是你们这种半吊子,越是口出大言。好像初生的犊儿不
怕虎,终日戳着我的牌头在外面狠天狠地。等到遇见吃斗的定头货,就要露出孤
狸尾巴啦。」

  小胡子红着粉脸只是笑。

  那矮胖男子认得这小胡子也是文艺界中的交际大家,笑道:「月翁,你也加
入我们的同盟了?担任些什么工作呀?」

  洪老板笑道:「他是个投机份子,资格比彩书先生浅多啦。我想候至尊的銮
舆到时,派他做一名随员,不知道可能应酬周到?」

  矮胖男子谦道:「兄弟在本党的历史,也浅薄得很。月桂兄内才不足,外才
有余。卖相既然不错,应酬功夫更是一等,派他做随员,一定可以敷衍得人人开
心。」

  小胡子连道:「谬奖谬奖。」见他嘴上的雪茄烟熄了,马上划根火柴,递过
来。

  矮胖男子低头吸烟的当儿,两眼正对着小胡子的脸上,越觉得妩媚可爱。

  洪老板叹道:「时局不知道几时才能够太平!别的影响不必说,单论津浦车
不通,就害我们费多少事。否则六飞南游,只消挂一辆花车来就得了,何必飘洋
过海的坐什么海船?」

  公使道:「近年战事不息,就是别有天地的十里洋场,也显得金融紧急,商
业凋敝。圣上临幸后,自可人心为之一定,市面为之一振。不过我们歌功颂德,
有得忙呢!」

  清瘦少年道:「我们是党的走狗,圣上又是本党的头儿脑儿顶儿尖儿。我们
拥护圣上,就是拥护本党。为勤劳王事而忙,是值得宣传的第一荣幸之事。公使
爷,你枉自胸罗万卷,自命为本党忠臣,怎么连『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
身』这两句话,都忘到脑后去了呢?」

  公使抓着脑后几根萧散有致的头发,使劲儿打了两下道:「失言失言,该打
该打。」

  矮胖男子道:「『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我主的道德学问,连外国人都佩
服。我们既然矢忠拥戴,应该编几句口号喊喊,方显得嘴上亲热。」

  小胡子笑道:「这个差使可要委派公使爷了,他是个秘书之才,表面文章他
最会做。」

  公使摇手答道:「不敢掠美。鄙人只会吟两句绝诗,凑两副对联,诌两段小
启,抄两封官样文章的信札。若论鼓吹风雅,歌颂功禧,喏,喏,喏,现成有一
位宣传部长在这里。」

  那清瘦少年当仁不让,略略打扫喉咙咳嗽了一声,便提高嗓子字斟句酌的喊
道:「拥护劳苦功高的主座!拥护天仙化人的主座!拥护解除民众痛苦的主座!
拥护玉貌珠喉的主座!

  「拥护提倡社会教育的主座!拥护莺歌燕舞的主座!拥护玉洁冰清的主座!
拥护重金礼聘世界闻名环球欢迎道德高尚艺术精深歌喉宛转风雅宜人雍容华贵端
庄明艳富丽堂皇古今中外第一全才正工嫡派古装歌舞文武昆乱不挡的主座!」

  他一面厉声高叫,一面手舞足蹈,呜呼!

  大众人都听得笑起来道:「魏仲公真是七步成章的曹子建。这一向,山东的
庄督办也在组织什么宣传部演讲队,吴汉吟听说就大得其意。仲公的本领岂在吴
某人之下。」

  魏仲孺微微拍着大腿道:「庄督办也是崇拜我们主座之一人,只能说是我们
的同志。我岂有大才小用,替他做留声机器?」

  洪老板听了,很佩服他有志气,劝大众将他编就的口号背诵得滚瓜烂熟,以
便主座光降时欢呼助兴。

  好些人不懂「曹子建」是什么东西,只当是说什么「草纸贱」,交头接耳的
暗笑道:「主座到过日本的,好些日本女人都爱上了他,还怕他随身没带得东洋
纸头?要你们担心什么草纸,只怕连银皮纸也用腻了呢!」

  一个戴督军帽子的人,耍着两根杆面杖似的鼓槌,微叹道:「人比人,气死
人。为了一个人的脸子,苦了我们这些人的腿子。草纸不贱,我们的腿子才真贱
哪!」

  旁边一个海军服的吹了吹喇叭,笑道:「我们的腿值什么钱,多等一回儿又
算得什么?他们那些大人先生不也都直挺挺的在站班伺候么?」

  那戴督军帽子的看了大众一眼,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

  大众呆立多时,只不见临安轮的烟囱矗过来。

  公使笑道:「我们这样等法,真要变做望夫石了。洪老板,你替我们雇一只
舢板船,摇到吴淞口外去迎接罢。」

  洪老板因这位章公使是主座面前的一位元老,只好点头答应。回头看几个文
弱点的书生,都愁眉苦眼的槌着两条腿发怔。正是:腿软方知名士贱,臀高始信
伶官尊。

  舢板船一时尚未雇来,而魏仲孺也不敢摇惑军心,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计。」

  大众只好紧咬牙根,鼓励腿气,颤巍巍地立在码头之上,领略日炙风吹的天
然妙趣,暂且按下不提。

     ***    ***    ***    ***

  却说北京人最喜欢做应时文章,每逢八月中秋,各家戏园子里都抢着唱《嫦
娥奔月》一类的戏,因为这戏中的穿插,有兔儿爷和兔儿奶奶,这是人人欢喜看
的。街上的小摊儿,更陈列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兔儿爷,这也是人人喜欢玩的。

  蒋藏园的《京师乐府词》十六首,在《戏旦》之后,《戏园》之前,当中就
有咏兔儿爷的一首。那说道:

  月中不闻杵臼声,捣药使者功暂停,酬庸特许享时祭,抟泥范作千万形。
  居然人身兔斯首,农士工商无不有,就中簪缨窃绅黻,不道衣冠藏土偶。
  持钱入市儿喧哗,担头争买兔儿爷,长须阙口供玩弄,可惜官人无角牙。
  中山盛族管城派,消得镫筵小儿拜,漫营三窟逞雄狡,终见一朝成粉碎。

  君不见,
  狸头破敌称上将,獐头求官作奸相,獾头食鱼颇自豪,麒头逐疫颜何壮。
  吁嗟乎,
  昌黎先生传毛颖,青史弄臣揩佞幸,形容不待老儿疏,才过中秋便无形。

  若问兔儿爷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南方人或不免少所见而多所怪,其实也没有
什么希奇,它的面孔也和寻常的人头一样,而且面白唇红,眉清目秀,衣服穿得
极华丽,翩翩然很像个浊世佳公子。北京玩具摊上,这种泥制的傀儡极多。临卖
时,插上两只兔儿耳朵,然而人和兔儿之分岂是耳朵的关系?

  北京人到了八月中秋桂花香的时候,哪一家不买一个兔儿爷回去,高高供在
桌上,酒脯瓜果,罗列满前,就像七月七日拜牛郎织女一样。

  单说那长安千万户人家中的一户人家,绣桷虬奔,雕楣鹤企,当关级文石之
玉,启钥响铜环之雷。两扇朱门,比新华宫小不了多少,门前还有两只半大的石
狮子,气象光明,俨然是个阀阅世家。

  那家的主人是个俊美少年,虽然已有三四十岁,依然打扮得粉白脂红,锦衣
玉貌。两颊的兜腮胡须,都用镊子镊得寸草不留,连青青的根也看不分明。漆黑
的头发,梳得又光又平。两只招风耳朵,便越显得翘然向上。一双雪花膏浸透的
手,莹美得像羊脂白玉琢成的,与手里的玉杯,乍看几不分彼此。

  这时他正拜过了兔儿爷,和一个心爱的姬人,对坐在后花园中,浅斟低唱。
一个娇唤相公,一个笑称夫人,一种细腻风光,比红氍毹上的表情更温馨缠绵。

  这花园也是曾经名士打样建造的。亭榭楼台,池沼花树,布置得疏落有致。
树枝上还缀着好些灿烂如银的电灯。天上的团栾明月,相形之下不觉锋芒尽敛。
园中的一隅,架着铁丝织就的天罗地网,里面有木有石有泉,更有许多毛羽绮丽
娇啼宛转的好鸟,可以在网里飞来飞去,只不能飞出网外。

  那位相公爱花爱柳,更爱养鸟,北京城里谁不知道有一个专养鸽子的柳蕙芬
柳相公。柳相公虽以养鸽出名,所养的鸟却不止鸽子一种。除了老鸦、喜鹊、猫
头鹰这一类的废鸟以外,他几乎可以说无鸟不养。这也是选色征歌的一种消遣。
因此那铁丝网中的太湖石上,便铁画银钩,镌着「众鸟欣有托」五个大字,据说
也是一位名士的手笔,旁边题着柳相公的别号「万花居士」。

  柳相公于灯下看月,花间赏鸟,不由吟兴勃发,颠头播脑,手拍大腿,「哼
哼」的念念有词。

  他的夫人看了笑道:「相公,你这是干嘛呀?几句戏在台上唱得不过瘾,还
要在家里一板一眼的哼。」

  柳相公笑道:「你们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人家知道些什么?我在这里吟诗
咧!」

  他的夫人挤挤眼睛笑道:「呸!不害臊,在我面前装什么样?芍药开,牡丹
放,谁不会唱两段,不见得我就会忘了词儿。要做诗,干脆点,请孟老先生去代
做。十首八首,也不算什么希罕,只要写上你的名儿就得啦。咱们小两口儿,一
头睡觉一盆洗澡,你口里有我的舌尖儿,我的口里也有你的舌尖儿。打开窗子说
亮话,谁还不知道谁,何必在我跟前充什么幌子,蒙什么世。」

  柳相公粉面微红,呵呵笑道:「夫人哪,你好一张利口也。」

  说着,仰着脖子,将杯中的绿茵陈酒做一口喝了,曼声道:「丫环,你且与
我把盏着。」

  柳夫人拦手将那酒杯夺去,连酒壶一齐交给身旁的使女道:「你给我拿走。
咱们喝酒,原是摆摆样子的,谁教你当真的喝这么些。」

  柳相公笑道:「夫人,你忒嫌胆小了。我的嗓子,反正已经像猫儿叫,就再
多喝几杯,也不会坏到什么地方去。好在我的名气一天大似一天,手下的虾兵蟹
将狐群狗党,也一天多似一天,别说像猫儿叫,就是像猫头鹰叫,谁还敢批评我
一声不好吗?天下懂戏的不多,靠我吃饭的不少。夫人,你放心罢。」

  柳夫人道:「嗓子倒没有关系,我只怕你酒喝多了要闹痔疮。」

  柳相公一扭头儿道:「怕什么,谁还靠这个卖钱?」

  柳夫人伸着一个指头道:「啧啧啧,你倒说得干净,给一个榧子你吃吃呢。
你不靠这个卖钱,为什么听人说起福兴居就要变色?这件事咱们俩吃了萤火虫,
各人肚里明白。」

  柳相公讪讪的道:「五百年前的屎根儿,你还提他做什么?现在总算有了几
个钱,不比从前啦。」

  柳夫人抿嘴笑道:「就只怕遇见庄督办,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

  柳相公恨恨的道:「潘三爷总算够交情的,知道我禁不住那七十二袁头的重
赏,回说我挂着帘子,以为这件事可以搪塞过去。谁知那庄督办是强盗出身,不
管你有帘子没帘子,抱定他在山东的宗旨,一味恃强蛮干。早知道这样,反不如
拼命的喝酒,也好教他回头望月。」

  柳夫人道:「为人不可不知好歹,庄督办究竟也不曾亏负你,除了当场赏你
七十二袁头。随后的赏赐更不知有多少。你只肯白白的去便宜马二爷,这也是前
世的孽缘。」

  柳相公默然不语。

  柳夫人知道他面嫩,便将座位挪移近了些儿,玉臂酥胸紧紧的偎傍着他,指
着桌上的兔儿爷笑道:「相公,这倒很像你。」

  柳相公也笑道:「我是兔儿爷,夫人你便是兔儿奶奶。」

  柳夫人冷笑道:「别折死了我,不当家花拉的,爷府上还有一品诰封的正夫
人呢,这兔儿奶奶还挨不着我做。」

  柳相公搦着鼻子笑道:「嗳呀,你不许我喝酒,自己倒喝起醋来了。」

  柳夫人道:「我倒不喝醋,自然有人喝醋呢。」

  柳相公一杯酒下肚,浑身就有点作怪,涎着脸道:「看看看,这不是醋,是
酱油汤。我的夫人啊,今儿是八月十五月光明。有名的花好月圆人寿,我们就来
一个,人月双圆,不知夫人的意下如何?」

  柳夫人偏过脸去道:「我不希罕你这个,要圆也不在乎今儿一天。你去和你
的大夫人圆去罢,没的明儿又找气淘,说什么宠妾灭妻。你听了不难过,我却难
过呢。」

  柳相公道:「她的窑没有你的好,不比你是个子孙太太,我们生儿子要紧。
天下极龌龊的事情,只要能够借一个正当的名义,就不怕人家说闲话了。」

  柳夫人道:「我已经替你养了一个儿子,还急什么?她没有养儿子的才要紧
呢。」

  柳相公暗想《珠帘寨》的戏儿,好像有两句话:「无奈何跑到东宫,东宫不
让进,再到西宫,西宫也是照样行。大皇娘、二皇娘这样一赌气,可要难为我这
先行官了。」猛然放下筷子道:「糟糕姨妈死,马二爷约我今儿到他宅里吃晚饭
呢,我只顾和你饮酒取乐,险些儿忘怀了。」

  柳夫人鼻子里笑了一声道:「撇邪,孔夫子面前卖什么《孝经》。你要到十
月春那里去起腻,只管大大方方的请去,谁还拿绊马绳拦着你,何必拿马二爷的
大帽子吓人。不过我预先对你说一声,唱戏的女孩子有什么好人?你好便好,上
了当,将来可别向我叹苦经。」

  柳相公笑道:「夫人言重了,不相信唱戏的女孩子中就没有一个好人着。」
说时眼睛斜瞟她,双眉飞动,一颗头倒有半颗缩到颈窝里,只一对顺风耳分摆在
两肩上。

  柳夫人脸上绯红,圆睁杏眼道:「你别揭我的痛疮。她生长在南方,眼睛里
看惯了,耳朵里听惯了,妖淫奸猾的样儿,比窑姐也差不了多少。一样是唱戏的
女孩子,恐怕没有我们北方人性情爽直,容易对付,我睁着眼睛看罢。」

  柳相公笑道:「说说罢咧,谁认得什么十月春六月雪的,是谁抬着了鸡毛当
令箭,传到了你耳朵里,便格外疑心生暗鬼了。」

  柳夫人昂起头来干笑。柳相公便低下头去吃菜。

  一个梳着喜鹊尾巴头扎着灯笼裤脚的三河县老妈子,脚尖搠天,脚跟点地,
伶伶仃仃的跑了来道:「金鱼胡同马宅来的电话,马二爷说,请爷马上就去。」

  柳相公道:「回说:『知道了。』吩咐老姚套车(不知汽车如何套法)。」

  老妈子「噢」了一声,颠着屁股去了。

  柳相公抬眼笑道:「怎样,我不骗你罢?」

  柳夫人两片樱唇撅得高高的,半晌方道:「马二又是什么好东西?一张床上
睡不出两样人。他只有帮着你在外面没天没地的胡闹,做得出什么好事来?他的
尊姓是马,便专门干拉马的营生。不知什么事要他这样热心,难不成有什么水可
以分给他解馋?」

  柳相公「嗤」的笑道:「别人可以骂他,你不该也这样的骂他。他虽有千日
的不好,也有一日的好呀。」

  柳夫人脸上的剩红未褪新红又生,连眼睛也红了两圈,赌气不来理他。

  柳相公想不出可以安慰她的话,只好装做不曾看见,笑嘻嘻的起身,跑到内
室将衣更换,坐在汽车里,唤着柳夫人的官名道:「李兰香,李兰香,你好得福
不知也。

  「还记得在文明园唱戏的时候么?所拿的戏份,只够吃窝窝头,每日母女二
人到戏园里去,连洋车都舍不得坐,风里日里,雨里雪里,两个人,四条腿,只
在灰里土里泥浆里乱踹,跑去跑回,一天起码有十几里地。革命以后旗人穷苦的
多,能够像这样,已经是三生有幸啦。难得有人请你去唱堂会戏,一出戏至多领
到二三十块钱,还要陪那主儿睡一夜,试想这是什么买卖?

  「论你的脸子和本领,原也只值那些,总算你交着了桃花运,你柳相公光前
裕后,会看中你这黄毛丫头,收你做个二房。那时北京城里谁不当做一件怪事?
比议员老爷玩缝穷婆,也高不上一篾片。有几个好事之徒,在报上纷纷做俏皮文
章。我还记得一条灯谜:天上神仙,人间佳偶,打汉人名一,梅福。殊不知我只
有触霉头,又何福之有?白白便宜你攀龙附凤,白日飞升。

  「你一向笑那母大虫喜欢捻酸,于今也轮到你头上来了。到底女孩儿是南方
的妩媚可爱,北方的土窑,总嫌粗拙讨厌。不知趣,尽管拿话来奚落我,包有一
天叫你哭不得笑不得。」

  想着,汽车已纹丝不动的停在马宅门首。汽车夫拉开车门,柳相公缓步下了
车,自有那些当差的,呵着腰,垂着手,陪着笑脸,柔声迎道;「您来啦。」

  一个俊美的小僮,促律律的当先飞奔进去。柳相公摇摇摆摆的走到花厅里,
马二爷已和一般座上佳宾,摆对出迎。

  柳相公回头笑了笑,马二爷握着他的手笑道:「老弟,怎么此时方来,娘子
军的捆仙索真利害。」

  旁边那些佳宾都满脸堆着锦上添花的笑道,「阿呀,几日不见柳郎,娇滴滴
的越显红白,斯人不出,真如天下苍生何哉。」

  柳蕙芬眼角里微抹着那些人,无非就是编剧的徐三,做诗的孟四,作画的白
五,写字的黄六,司笔札的李七,任宣传的王八,便喉咙管里「嘤咛」一声,和
马二爷高据上座,众名士少不得侧座相陪。

  柳蕙芬马二爷身旁还空着两个位子,柳蕙芬欠身道:「二爷,还有什么特客
吗?」

  马二爷笑道:「你尽管坐,筵间并无外人,不必牵拘形迹。今日此宴,一来
是庆贺中秋;二来是替你饯行;三来,你看今天团栾的明月中,广寒仙子脚下,
不是有一个雪白的兔子,人一般的站在那里抱杵捣药?天上人间,一样是神仙伴
侣。我们应该公贺你一杯。」

  众名士一齐将酒杯高高擎起。马二爷向厅后笑唤道:「柳郎来了,你们怎么
还躲在里面不出来呀?」

  里面吃吃笑了一阵。仆妇丫头两旁打好帘子,两朵千娇百媚的解语花,手携
手儿,柳腰款摆的出来。众名士正襟挽首,不敢平视。马太太香肩斜倚,坐在马
二爷柳蕙芬的夹缝中,恨眉醉眼似笑非笑的见着柳蕙芬,一副哀怨憨媚的神情,
尽在语言颦笑以外。

  柳蕙芬脸上微红,暗幸大众没有留意,忙偏过脸去拉着十月春的粉腕,问长
问短。十月春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樱唇直送到肉喇叭里,喁喁的低声悄语。

  盂四耸肩吟道:「『十二度圆皆好看,就中圆极在中秋。』这才是一出珠联
璧合香艳绝伦的应时好戏呢!问唐明皇游月宫听《霓裳羽衣曲》,有此乐否?」

  马二爷笑道:「从前万花初娶李兰香时,我们就以为尽夫唱妇随之乐了,现
在看起来,似乎尚有遗憾:因为万花是唱小嗓子的。那位帐中缥缈的李夫人,也
是唱小嗓子的。两人在枕上只能唱《五花洞》一类的戏,一个扮真金莲,一个扮
假金莲,唱得再好些,总嫌阴阳不大调和。

  「于今是『梅柳渡江春』(有『柳』有『春』,天造地设,惜乎『梅』字似
无着落耳),遇着这位能唱叫天儿拿手杰作的春夫人,一生一旦,就可以连夜排
演全本《红鬃烈马》了。」

  徐三笑道:「那这样说起来,『芙蓉帐里,一鸳鸯也;红氍毹上,一颠倒鸳
鸯也』,岂非梨园佳话?」

  马太太秋波一转,娇笑道:「徐先生,只消将新戏里的场子弄清就得了。这
本帐不劳你费心。他们到了帐子里,颠鸾倒凤,难道还有值场的细认谁颠谁倒,
谁倒谁颠?」

  马太太说得高兴,一个不留心,红袖甩处,将桌上一只盛醋的碗带翻了。十
月春低垂粉颈,两颊的胭脂,格外显得娇红可爱。

  马二爷忙笑道:「柳郎和春夫人先别忙着唱《闺房乐》,我们烦二位合唱一
句《汾河湾》,柳郎实授柳迎春,春夫人便做薛仁贵。」

  黄六拍掌道:「柳迎春,又是一个好口彩。」

  柳蕙芬只是笑。

  十月春羞答答的道:「奴家今天有点伤风,嗓子不大干净,改日再唱罢。」

  马二哪里肯依,笑道:「拣日不如撞日,良时岂可错过。王八兄,你拉起胡
索儿来。」

  李七道:「还少一个薛丁山呢。」

  王八道:「我来凑一角。」

  白五笑道:「不错,八兄本是唱小生的,娃娃生大约也不错。」

  当差的送上一把胡琴,王八在蛇皮上浇了些松香,紧了紧弦柱,拉过马尾,
「郎得当,郎得当」,还未入毂,只见一个当差的满头大汗,面无人色,跑到马
二爷面前,大着舌头,哆哆嗦嗦地道:「嗳呀,大人,大事不好了。」

  大众一听此言,放箸停杯,十停中早吓倒了二停。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二回  马二家中血花飞溅

  话说十停中吓倒的二停。是两个柔媚无胆的女性。

  柳蕙芬虽也有点芳心怯怯,只因听说是大事不好了,暗想所谓大事者,一定
是关于国家的,与我们唱花旦的有什么相干,便不甚放在心上。

  那些名士,一向以诗酒为生涯,倚倡优为性命。只要柳郎不老,哪怕八国联
军重到北京,不愁影响到他们的衣食,。况闻说庄督办在济南,雇用了不少外国
的镖师,料想北伐的义师,一时不能飞渡到祟文门内。天大的事情,自有地来托
着,怕什么?因此乍听之间,稍觉惊惶,略一转念,不由相视而笑。

  孟四便也学着唱戏声口道:「何事惊惶?」

  马二究竟有些身家性命关系,心头「突突」跳了几跳,伸手拦着孟四,眼望
着那当差的道:「冯升,什么事?快说。」

  冯升受惊过甚,张口结舌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马二站起身来,急得双脚
乱跳。

  又一个当差的跑进来道:「外面来了一个姓袁的,说要见柳爷。」

  马二心方略定,问道:「可是袁二爷?」

  当差的道:「要是袁二爷,外面倒也不会闹得这样烟舞涨气的了。这人面生
得很,一手拿明晃晃的电刀,一手拿黑漆漆的手枪,身上只怕还藏有别的凶器。
他教柳爷快些出去见他,倘若再不出去,他就要进来了。」

  马二软缩绵地倒在椅上,口里发恨道:「蠢材,你们不会回说柳爷不在这里
么?」

  当差的道:「谁不是这般回他的,要他肯相信呢!柳爷的电车现就停在大门
口,那姓袁的既成心要找柳爷,哪有不注意的?」

  马二咬牙道:「成年的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让他进门,还不快些
去抵挡一阵。」

  当差的道:「回大人的话,当他进门的时候,谁知道他是这么一个恶人?就
算知道他是个恶人。也不能不放他进来,小的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血肉之躯,别
说他手里现有手枪,就是那柄电刀,搠一个小小的窟窿,也要拿性命去结交他,
谁敢去碰他一碰?」

  柳蕙芬面如纸白,哭着抖着道:「妈呀,这姓袁的一定不怀好意,我这一出
去,就是一个死。上回在上海,我从菜馆里出来,刚跨上汽车,『啪』的一声,
不知什么人放了一枪,轿车上的玻璃,有一块被打得粉碎。还好,人不曾受伤。
这一次恐怕要吃定了卫生丸咧。」

  马二搓手道:「出去自然送命,不出去也不是事。他是有脚的,等得不耐烦
了,自会走了进来,说不定身上还有几枚手榴弹。北京的房子,难得有后门,车
门又在大门的隔壁,这便怎么好?」

  众名士面面相觑,袖着手瑟瑟发抖,一言不发。

  马二急道:「女人家快躲到里面去。那家伙外面一定还有党羽,闯进来,身
体就要受他的糟蹋,这个是不能当耍的。」

  马太太起先见十月春要和柳蕙芬合演颠鸾倒风的拿手好戏,觉得心里发烧,
口中作渴,很想找一杯冰镇酸梅汤喝喝。无奈八月秋凉,这种冷饮已经过时,只
得捧着金水烟筒,吹气如兰,又匀出一只手来,轻轻在小腹上按摩,使胸膈间的
恶浊之气,徐徐下降。

  后来当差进来报告消息,芳魂惊碎,也忘了肚里的难过,双手捧着烟筒,坐
在那里呆如木偶。此时被马二一句话提醒,胸门上「嗡嗡」的响了一阵,急忙起
身便走。

  因是在家中便酌,既没穿旗袍,也懒得系裙子,只学了旧时的窑派打扮,窄
窄的马鞍衫,长长的灯笼裤,脚上套一只高底鞋。走起路来,妖妖娆娆,袅袅婷
婷,别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不想一按一摩之顷,过于大意,一时忘其所以,匆匆忙忙的挪动双腿,只觉
脚下踹着一片柔韧如丝的东西,越想走越走不开,使劲儿开大步走,但听得「吧
哒」一声,鞋底又细又圆的高跟,与鞋子脱离关系。

  马太太「啊呀」一声,说声迟,那时快,一个白玉之白,白雪之白,白马之
白的马太太,马上变做个落篷阿金。正是:梅远逊雪三分白,雪不输梅一片青。
柳蕙芬在最叫座的一出戏《玉环外史》里面,也只是烟笼芍药,不及这样露滴牡
丹。

  马太太两只脚被一双丝织的软铐锁着,寸步也难行,双手只捧着水烟筒不肯
放,低着头,红着脸朝玄之又玄的地方望着,发急道:「你们来看,怎么好,怎
么好?」

  众名士一个个目斜口歪,流了满地的酸涎,也没有人晓得笑。

  马二顿脚道:「你们都是吃粮不管事的,就没有一个人来替太太帮忙?」

  丫鬟仆妇以及当差的,闻声麇集。大众都被手枪电刀吓昏了,呆呆的站在一
边,袖手旁观。还是一个当差的,少年胆大,赶紧弯腰替马太太拉上,才得「布
帆无恙挂秋风」。马太太朝花厅里的名士当差等看了看,急将水烟筒放在身畔的
茶几上,双手蒙着脸如飞地跑了进去。

  马二等人倒不觉得什么,一个当差的又没头没脑的奔进来道:「那强盗等得
不耐烦,已经在寻路要闯进来了,请大人快些设法躲避。」

  马二道:「瓮中捉鳖,你替我想想,能躲避到什么地方去?只有束手待毙的
了。」说时,眼望柳蕙芬叹气。

  柳蕙芬哭道:「我是宁可等他进来打死我,决不跑出去送死的。」

  马二顿脚道:「专门哭不是事,总要在死中寻一条活路才好,不见得你的眼
泪可以冲走那强盗。」

  柳蕙芬拭泪道:「始终也不知道那强盗的来意,我生平和姓袁的也没有深仇
大怨。诸位都知道的,我只靠温柔狐媚卖钱,从来不敢得罪人,哪里会有冤家?
诸位,哪一个愿替我去和那强盗接洽的,我情愿拿一千块钱做酬劳。」

  众名士听说有一千块钱的酬劳,心头一动,面上微微露出笑容,又设身处地
一想,这一出去,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来。一千块钱,死后只供不肖的妻妾
子女嫖赌逍遥。一条穷性命,还是留在世界上吃辛受苦丢丑卖乖的好,于是热念
冰消,重又将眉峰紧紧的蹙起。

  马二举手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哪一位英雄好汉敢出去办这交涉,万
花出了一千块钱,我也照样出一千块钱。」

  大众依然鸦鹊无声。

  只绰号「夜壶」的白五暗想:「两千块钱的数目也不能算小了,倘若能拿到
手,又可以办一张机关报玩玩。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在两千块钱的
面上,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得走一遭。那些胆小如鼠的角色,畏首畏尾,如何能
成大事?

  「我想那姓袁的也未必便要取小柳的性命,无非想讹诈几个钱用用。即或与
小柳有什么深怨,也和我姓白的无关,不见得见面就拿手枪将我打死。我只消出
去一趟,将双方的意见传达一番,立刻有两千块钱到手,又何乐而不为呢?」

  白五计出万全,便一跃而起,拍着胸脯道:「我去我去!诸位是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自然性命要紧。我白老五是个穷光蛋,怕什么?大不了是一死,古今
中外富贵贫贱,哪一个能够不死?我将这一条性命结交柳老板,也还值得。我倒
不一定看中了这二干块钱,只为是尽尽我个人的义气,挣挣我们本党的荣誉,不
要教天下后世笑,柳党中人尽是临财苟得临难苟免的势利小人。我去我去!」

  说了这话,吐气如虹,硬着头皮向外走去。

  徐三等眼睁睁的望着他,暗骂道:「你自己要钱不要命,却要扯着我们臭骂
一顿。且等你死后,我们在你墓碑上题明是口义犬之墓。我们这般文明背包,做
花旦屁股后面的寄生虫,人格的高尚,可想而知,何必要打肿脸充胖子,谈什么
义气?不要给别人批评一声『满口仁义道德,一肚皮男盗女娼』罢。」

  白五一连打了两个大喷嚏,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前厅,心中忐忐忑忑,只当
那姓袁的是一个铜筋铁骨的伟丈夫,一见面倒呆住了。

  原来是一个弱不胜衣的漂亮少年,一面孔的雪花膏,满头的生发水,香气浓
郁,如到了妇女化妆室。身上穿着极华丽的西装,通体熨贴,没有一丝皱纹,仿
佛离开电汽熨斗的压迫还不到一个时辰。雪白的硬领,时花的领带,襟上还插着
一朵娇艳的鲜花,风流俊美,哪里像个杀人越货的暴徒?

  白五眼珠儿一转,胆越发的大了,撇着二八京腔道:「尊驾就是袁先生吗?
您找柳老板有什么贵干呀?」

  姓袁的屡次要闯到内室去,都被几个当差的用花言巧语稳住了,拿着手枪没
处施放,只嚷道:「小柳怎么还不出来?」

  望见白五,唾了一声道:「哕,背板凳的不出来,却来了一个倒夜壶的。」

  白五笑道:「这样说,彼此都是熟人。恕区区眼拙,忘了在何处见过,尊驾
怎么知道区区绰号『夜壶』?」

  姓袁的道:「凡是在胡同里溜达溜达的,谁不知道有一个倒夜壶的白五?我
不同你扳什么交情,你只去叫小柳出来。」

  白五陪笑道:「区区是柳老板的代表,先生有什么话,对区区说也是一样。
柳老板的为人,区区知之最深,素极谦恭下士,不知有何开罪先生之处,务望明
白见示,自当负荆登门。」

  「门」字还未说出口,姓袁的眼睛一瞪道:「什么开罪不开罪,我只问他为
什么将我手里抢夺了去?我在十月春身上花了两万多块钱,十月春已答应嫁给我
的,于今他将十月春奸占了去,花钱的大爷们只落得人财两失。好汉不从狗口里
抢肉吃,难道姓袁的便从兔的口里抢肉吃吗?

  「那甘居下流情愿做兔儿奶奶的十月春,现在我也不要了,只须小柳将大爷
在十月春身上花的两万三千块钱如数偿还我。喏,喏,喏,这是一篇清帐:什么
花儿粉儿,绮罗绸缎,坐汽车,吃大菜,开旅馆,以及软毛巾,桑皮纸……种种
用项,项项清楚,罚咒不曾开得一笔花帐。小柳不信,可以当面问明十月春,问
她还记得不?

  「小柳是光棍的,快些拿钱出来,两下丢开,如若不然……」

  说着,手枪直抵到白五心窝,厉声道:「吓,马上请他回老家去!」

  白五觉得胸口一阵火热,好像枪弹已射入心脏,在里面翻江倒海地搅动着,
魂灵儿险些不翼而飞,想倒退又不能倒退,黄了脸道:「是,是,是,鄙人就去
将尊意转告柳老板,大约没有不照办的。」

  姓袁的冷笑道:「你休想滑脚,谁教你出来的?这忽儿倒又预备溜了。我本
来只找小柳说话,你既自己承认是小柳的代表,将这件事揽在身上,对不住,不
论是钱是人,我只问你,限你五分钟内拿出两万三千块来,否则将小柳交给我,
再不然,我一枪先将你毙了,然后再进去和小柳算帐。哼哼,你是来得去不得的
了!」

  白五吓得差一点要喊救命。

  究竟是在外面鬼混的人,虽在存亡危急之秋,脑筋还不十分糊涂,知道姓袁
的拦住出入的要路,没有人敢出去报信,后面的人更不敢出来搭救,便喊救命也
是无益,而且盗匪最忌对方叫喊,说不定反因此断送性命,便一屁股坐在太师椅
上,扬脸向屏后窃听的仆人打招呼道:「你们快些通知柳老板,吩咐他赶紧拿两
万三千块钱来赎我的性命,迟一忽我姓白的就要改姓宋(送)咧。」

  早有当差的如飞的进去报信,马二和柳蕙芬等人正端着梯子预备跳墙逃走。
柳蕙芬见那墙有两丈多高,抬头可以掉帽子,跨上梯子,便脚软如棉,再也爬不
上去。

  马二急得只有叹气捧着他的屁股道:「我的老弟台,再不脚底明白,愚夫妇
也要陪着你死在一堆了。」

  当差的赶到后面将姓袁的和白五的话都说了,

  柳蕙芬跳下梯来,喜道:「只要他肯要钱就好办,我们不必跳什么墙的了。
二爷,反正我的钱都存在你手里,你就替我垫两万三千块钱给他罢。」

  马二呆了半天道:「两万三千块,数目太大了,白五的一条命值这些钱吗?
况且焉知白五不是和那姓袁的一党,通同作弊,我想不如由他去罢。」

  柳蕙芬急道:「你没有听清楚呢,姓袁的不是说先毙了白五,还要进来同我
算帐吗?两万多块钱算什么事,我下个月到上海去,连利钱都可以捞回来了。」

  马二道:「你的钱固然来得容易。也不能这样的花法,只消跨过墙去,这两
万多块钱就可以省下来了嘛。」

  柳蕙芬接头道:「你知道什么?拿出钱去,性命总可以保全了。若说跳墙,
可不要了我的命吗?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不必你代我这样肉痛。」

  马二没法,只得签了一张支票,命当差的拿了出去。柳蕙芬看那支票上横写
着五个阿拉伯字,也觉得有点头昏眼花,抓着十月春的玉臂问道:「那姓袁的究
竟是什么人,你当真的认得他么?只管实说,教我明明白白,我决不计较。」

  十月春眉心颦皱道:「我认得的人多得很,姓袁的前前后后也有十几个,知
道他是哪一个娃袁的?」

  柳蕙芬叹了一口气,也不再问。

  马二听得壁上的电话铃响,忙问是谁打来的?

  马太太道:「也许是窜电,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去听电话?」

  马二闭着眼睛想想,掉头笑道:「我们的胆子真小,一吓就给他吓糊涂了,
现成的电话,不知道利用。看将起来,那个姓袁的也是个没有毕业的强盗,不知
道将电线割断。这也叫做活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要我们的钱,我们便要
你的命,只怕钱还是我们的,命却不是你的了。」

  马二转悲为喜,忙赶到电话机旁,将来的电话摇断,打电话到警察厅里道:
「现有江洋大盗,明火执仗,来到我处,奸淫烧杀,无所不为,请即派大队武装
警士前来截获,勿使漏网,是为至要。」

  警察厅里听说是金鱼胡同马宅打来的,来不及的答应。马二放下耳机,捧着
肚皮「呵呵」的笑。

  外面姓袁的接那支票,看也不看,鼻孔里哼了一声,随手撕成了纸条儿,昂
头笑道:「大爷不是傻瓜,不会上你的当。好小子,你想骗大爷到银行里去束手
就擒吗?大爷也是个精明鬼,只要现钱,不要支票。」

  白五乍着胆儿道:「袁先生,这也应当原谅他们,仓卒之间,哪里有这些现
钱?」

  姓袁的眼一瞪道:「不许你多嘴,大爷今天要定了现钱啦。牙崩半个不字,
大爷懒得和你们这些东西说废话,只委托这管手枪做全权代表。身边的子弹虽不
多,打死一两百个人总还绰绰有余。」

  白五摇手道:「袁先生枪下留人,有话好说,不必动枪。」

  姓袁的道:「不要我动枪,赶紧拿现钱给我。」

  当差的又悄悄的进去报告马二。

  马二笑道:「要现钱就是现钱。」歪歪嘴教马太太回房翻箱倒箧,搜集得钞
票三千元。

  吩咐当差的拿出去,对那姓袁的说:「马家现时并未开着银行,怎会有整万
的现钱放在家里?拼拼凑凑,总算集得三千元的钞票,另外还有一千多块钱的现
洋,只恐怕袁先生一个人拿不动。无论如何,那两万块钱的整数,只有开支票的
了。如果袁先生嫌银行里晚上不能支付,家爷同前门外的几家大银号也有往来,
只消写一张便条,马上可以照付,不知道袁先生要不要?」

  姓袁的想了一想,似乎觉得不大妥当,就将三千块钱的钞票分向几只衣袋里
塞了进去,口里骂道:「便宜柳蕙芬那兔儿崽子。」藏了手枪举步要走。

  一个当差的和白五感情还好,暗下对他努努嘴,白五乖觉,蹑手蹑脚的闪在
一旁想溜。

  姓袁的叫道:「不妙,这里面必有蹊跷。今天非要小柳的命不可,就是死也
情愿的。」当下态度重又强硬起来,逼着白五领他进去找柳蕙芬。

  白五进退两难:领他进去呢,柳蕙芬一死,凶手必携械远扬,众人奈何他不
得,自己有引狼入室的汉奸嫌疑,恐怕难以脱身事外;如果不领他进去呢,盗匪
乃无情之人,枪弹乃无情之物,一缕青烟,可以使自己马上死于非命。想来想去
都是那两千块钱不好,所以金钱真是不祥之物,以致临财不能苟得,临难也不能
苟免。

  犹豫片时,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脚下也有点趔趔趄趄的,额角上已吃了那
姓袁的两枪柄,喝道:「快走。」

  姓袁的喝声未绝,大门外「拍拍拍」已放了一排枪。因是向空放的,声浪甚
是轻薄。接着拥进一大队擎枪实弹的警兵,一字长蛇阵站在院子里,问江洋大盗
现在何处。

  一个胆大的当差的伸出头来喊道:「那个穿洋装的便是。」

  姓袁的吓一大跳,脸上白里泛青,倏的咬咬牙关,一把揪住白五道:「好,
老子中了你们三十六计中『欲擒故纵抛砖引玉』之计了。也罢,咱们要死死在一
块儿,决不能让你这小子独活,委屈你陪我走一遭。」

  姓袁的这时的确像一个盗匪,眼突凶光,眉凝杀气,脸上罩着一层霜森森的
铁面具,一手抓着白五,一手握着手枪,直向大门外冲去。

  白五颤声叫道:「众位千万不要开枪,我姓白的性命要紧。」

  众警兵也有认得白五的,深怕玉石俱焚,又见姓袁的来势凶猛,便不敢乱枪
齐放,反闪向两旁,让出一条路来给他们出去。姓袁的闯出大门,开了路旁汽车
的门,逼那汽车夫下来,推白五上去,自己便坐在开汽车的地方,手扳车机,脚
踏风门,车轮已「蠕蠕」的动了。只恨金鱼胡同路窄,不能开驶得十分快,那些
警兵呐喊一声,跟在后面闻那戤司林的香味。

  马二听见这个消息,拍案骂道:「妈特皮,那些巡警站在马路上,瞧那挺大
的个子,倒很有神气,怎么捉起强盗来,就这样不中用?他妈的,真是饭桶。冯
升,快些出去关照他们,尽管开枪,不管他白五不白五,就是张三李四,打死了
都有我抵命。如果让那强盗远走高飞,我马上就去见他们的长官,看他们的老虎
皮可还披得成?」

  冯升因盗匪已出了大门,勇气百倍,一声「得令」,腾云驾雾似的,赶将出
去厉声高叫。那些警士奉命差遣,概不由己,也不管瞄准不瞄准了,只当是放爆
竹,一齐开枪乱放。

  姓袁的心慌意乱,汽车时时开到路旁和墙壁接吻,所以六只汽缸的皮儿卡,
比两只汽缸的福特卡,也快不了多少。「砰砰」的几下子,流弹飞来,车窗的玻
璃,打碎了一块,车轮的橡皮胎,也爆裂了一只,接着「镗」的,水箱头也着了
一下。

  姓袁的见大势不妙,横横心,拖了白五跳下车来,一面向胡同口拨脚飞跑,
一面开枪还击。白五魂不附体,哪里跑得动,只像死狗般由那姓袁的拖来拖去。
不防胡同口早有埋伏的警士,听得连珠价的枪声,也战兢兢的出来迎面截击。

  姓袁的知道难以幸免,早置死生于度外,仰天长叹道:「我一死不足惜,只
是枉被盗匪之名,未免太对不住生我的父母了。像我这样放荡顽劣的不肖之子,
死有余辜,希望父母不要再为我伤心。然而我死不瞑目的,从此以后,这世界便
完全是兔子们的世界了。嘻,想不到人民纳捐饷,国家养警士,只是供贪官污吏
兔儿崽子的驱策,真是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狗!」

  姓袁的身被数创,悲呼几声,与白五同死于乱枪之下。

  众警士又放了几十枪,看两个尸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没有一丝动意,才奏
着凯歌,到马宅报捷。马二少不得拿些酒肉金钱犒赏他们。三千块钱的钞票,如
数收回腰中,自是欢欣鼓舞。

  当夜撤去残肴,洗杯更酌,马太太也换了一身冶艳的衣服,出来相陪,大众
欢呼畅饮,比受惊前更加快活。只柳蕙芬唉声叹气,闷闷不乐。

  马二笑道:「老弟,你太迂了,目下危险已过,情敌已除,只应欣喜庆贺,
为什么这样愁眉不展的?莫非因为白五也赔了一条性命么?这种小事,也值得放
在心上?」

  众名士也都劝道:「白五杀身成仁,虽死犹荣,可为我们柳党同志增光。柳
郎千万不要因此忧郁,如果闷坏了千金之体,白五在地下做鬼也是不安。」

  柳蕙芬摇头道:「谁为的白五那小子?我手下有的是狐群狗党,只要我花两
个钱,还愁没有人捧我?白五这一死,只好像死了一条狗,何况他是不是和那姓
袁的一党,很有点形迹可疑,我还惦记着他么?不过我刚答应了『春江舞台』洪
老板的聘请,不久就要到上海去登台,偏偏二爷今天替我饯行,就会发生这种流
血的惨剧,岂非是他妈的不祥之兆?」

  马二笑道:「这有什么关系,你太迷信了。大将行军,都要杀人祭旗,你在
戏场上没有看见过么?挂挂红才好哩。我们合座共饮一杯,祝你旗开得胜,马到
成功。」

  大众便站起身来,一齐举杯,柳蕙芬也举着酒杯,和大众的杯子碰了一碰,
斜觑着十月春,也就一饮而尽。这一天痛饮得罗襦襟解,微闻香泽,方才尽欢而
散。白五究竟挂名柳党的党籍,柳蕙芬为收拾人心起见,答应给他家属一千块钱
做治丧费,总算白五不曾白死。

     ***    ***    ***    ***

  只说那时北京还号称首都,当局的见辇毂之下,会出现这种伟大的劫案,赫
然震怒道:「那些骄将悍卒,拥兵自固,肆无忌惮,我没有法子惩戒他们,也就
罢了,像这种小小的毛贼,难道也能听他横行都市吗?」

  下道严令,命警厅将那姓袁的首级割下,高挂在最繁华热闹的大栅栏边,使
小民看了不寒而栗,这也是「杀鸡吓猴」的意思。那首级挂了一天,秋阳之下,
血肉模糊,蝇蚋四集。熙来攘往的行人,个个掩鼻而过。忽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
子,徘徊仰望,似乎悲哽不胜的神气,见路人视线齐射在她身上,便低头掩面,
跳上汽车,风驰电掣而去。

  她头脸上蒙着一袭绿纱,大众也看不清她的面目,更猜不透她的行藏,只料
定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子而和那强盗有关系的。易实父说,大栅栏之盛衰,关系京
师之盛衰。大栅栏的人把这件事当做一件离奇的新闻,彼此纷纷议论,旦晚之间
传遍了九城,都急于欲知这女子的详细身世。

  痴情的更可惜她这等丽质,会去结交匪类。还有些好事的想设法见她一面,
方能了却心事。只恨那女的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色身一现,从此芳踪杳然,白
害许多人守候在血淋淋的人头之下。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回  金一刀受命办花报

  话说北京在军阀盘踞之时,号称「首善之区」。四方的贤豪俊杰,都借此做
猎取功名之地,角逐势利之场。朱门广厦,舞榭歌楼,丹诏甫下,则群臣欢呼,
圣乐一奏,则百兽玄舞,虽唐虞之世,无以过此。

  各会馆里,更住满了憔悴京华的名士,冰山易倒,箪瓢屡空,没有机缘去捧
以声音颜色拒人的大人先生,只有去捧以声色媚人的倡优过过捧瘾。

  同一是声色之好,同一是诌佞之行,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捧伶捧伎风雅些,
称娘称郎香艳些;不比捧大人先生的卖身投靠,教人一望而知是婢膝奴颜,邓臀
董袖。今夕只可谈风月,诸君何以慰升平。

  这些会馆名士,怀才不遇,顾影自怜,也就自命是丝竹东山的谢太传、妇人
醇酒的信陵君,正所谓「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的了。

  可怜如椽的大笔,不能备常杨制诰之用,不能拟剧秦美新之文,不能献治安
之策,不能上万言之书,中怀郁结,下气氤氲,急于要觅一条出路,于是专门品
菊评花的小报,也出了好几份,每天大约可以销售几百张。到了荷花时节,中央
公园、先农坛、水心亭、什刹海、城南游艺场等处露天茶馆里吃茶乘凉的人多,
小报的销数也随着加增。

  这种小报的性质,比南方的小报有几种不同之点:第一、是每天出版的,不
像南方小报三日一刊;第二、内容划分做两版,一版评剧,一版谈花,不像南方
小报偶然还搀杂些政治臭味。

  茶棚中的上客,大半不能得志于货利,却尚不能忘情于声色,花一两个铜子
买张小报看看,也算是选色征歌的辩览指南,所以捧伶捧伎之文,和像姑窑姐一
样,不论好丑美恶香臭,同为狎客所欣赏。

  那些办小报的朋友,都是些江南才子。本地的土著,困于衣食,累于妻孥,
有这种闻情逸致的,虽非绝无,确是仅有。这不能怪南方的无聊文人太多,只恨
北方的文人俗累所牵,懂得风雅之道的太少。然而也不能一笔抹煞,小报上的柳
讯,就是逛二等茶室的花稿,有时还完全仰仗北方雅士的努力。

  天地之大,何处无才,南朝既多金粉,北地亦有胭脂。八大胡同里,南北小
班,望衡对宇,斗艳争妍,各有三千年道行,各有百万尊护法。

  花稿名士本就是倡门中的附属品,当然不能不应运而生,为诸姑姊妹摇旗呐
喊。但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彼此都有苏小乡亲,便不免嫉视异域花草,各是
其是,各非其非。枕席之间,竟有泾渭之分,成为南北对峙的敌国,也足见这些
名士关怀桑梓不遗余力了。

  韩家潭是南花最盛的一条胡同,枇杷门巷,杨柳楼台,每夜华灯潋滟,丝竹
嗷嘈,车水马龙,衣香鬓影,无处不足以表示这是销金之窟。走到这条胡同里,
眼望这些烟视媚行的妙伎,再听她们娇嫩流利的吴侬软语,几乎疑心置身在群玉
三元之坊,福致会乐之里,不知道是春明梦里人。

  这些秦楼楚馆当中,有家同样的芳巢,矮矮的一座粉墙,小小的两扇朱门,
和栖燕藏莺之所,一般无二,只门楼上没有那些引人入胜的镫镶铜镌的小招牌。
钉「清吟小班」铜牌的地方,挂了一块黑底白字的洋铁,有五个斗大的白字,是
「亚洲日报馆」。

  馆主姓白名云,自称「精忠贯日」,慕南宋岳忠武的为人,所以表字鹏举,
为人果然热心奔走,小意承迎,认得些火照西宫的议员,身不分明的政客,又和
柳蕙芬门下的一舰骚人墨客相熟,也在柳党裙带之上列了一个名字,当得「交游
广阔」四个字的考语。

  有些欢喜冶游的下处阔人,爱亚洲日报馆地点适中,芳邻佳妙,更赞成白鹏
举应酬周到,招待殷勤,夕阳西下后,就陆陆续续的跑来饮酒看花,呼卢喝雉,
因此咬文嚼字之地,一变而为脂香粉腻之场,简直是个小小的总会。

  白鹏举办报的初心,总想在政界中稍稍活动一下子。不幸命不如人,既弄不
着阔差,又捞不着津贴,只空挂着一块市招,不能出版报纸。却也幸亏有这个报
馆,还勉强可以维持生活。「在家靠爹娘,出外靠朋友,」白鹏举在这两句话下
面加了一句道:「报馆靠做花头。」

  这总会报馆开了几年,胡同中的妖姬,十个中倒有九个认得白鹏举的。因他
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又排行第五,便替他取了一个绝妙的绰号,唤做「倒夜壶白
五」。香口争传,胜似大人先生逢人说项。「倒夜壶」的大名,风行八埠。白五
借着她们的口角春风,顿时成为花园中的骄子。冶叶狂花,打情骂俏时,总喜欢
拿他寻开心;挥金买笑的嫖客,当筵召妓,也都非他不乐。

  白五自觉盛名之下,难以久居。一日,心血来潮,就对曾在他手下做小编辑
的金一刀说:「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试看日下风行的那几种小报,字里行
间,逸芬扑鼻,实在不合卫生之道。为人切不可忘弃根本,我现在能够无内顾之
忧,未尝不是受花界姊妹的沾润。」

  白五说时,朝身上新做的狐皮袍子看了又看,正是:酒瓶在手六国印,花露
上身一品衣。

  白五眉飞色舞的道:「我现在受恩深重,似乎应该替她们办一张机关报,尽
尽宣传之责。好在办小报成本甚轻,我们又和花界姊妹,朝夕相见,情同骨肉,
向她们兜揽广告,想必不会拒绝的。

  「后幅第四版可以分做一百格,每格刚刚能够登她们的芳名和班名、地址、
电话号码。如果她们要出风头的,地位登大些,十格八格,都可以照办。每月每
格取费三元,封面加倍,她们皮肉换来的钱,容易得很,区区小数,真是惠而不
费,我们却聚沙成塔,每月也有几百元的收入,究竟不无小补。再加卖报的钱,
合拢来抵销纸张的印刷费,总多少可以赢余几十钱。

  「不过广告费必须自己经理,不可转托李幼青等人。这种花广告掮客,良心
太黑,若是经他们的手,简直等于在老虎口里讨食吃。每格广告,他们在窑子里
软诈硬敲,可以拿到三四元,却只分给报馆里一元两元,还要牵丝扳藤,三五个
月迁延着不肯付出来。黄博君等的《春花报》,就吃他们的苦头不少。」

  金一刀点头道:「这种人是出名的窑痞,怎么可以缠得?办小报的枉自背了
一个敲竹杠的恶名,窑姐儿说起来就杀干刀杀万刀的乱骂,其实并没有几个钱到
手,白白喂饱了他们这些花蠹。鹏翁此言,可谓洞见症结,非过来人不能道。」

  白鹏举道:「我的计划如此,试办之初,就不能赚钱,也决不至蚀本。我从
前在上海潦倒的时候,曾托洋场才子江小楚编过一张小报,定名《皮里阳秋》。
当时因内容芜秽,销路不广,才办到第二期,便宣告停版。

  但是这报的名字题得真好,至今还念念不忘。我们不妨老店新开,也许能够
迁地为良。我久疏笔墨,又忙于交际,编辑方面,就托老兄负责代理,倘若有利
可图,你我三七分帐,好么?」

  金一刀也是一个陆地飞行的洋场才子,凭着一副水晶肚肠,曾在上海大大出
过几个月的风头,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俨然是个洋盘小开,将文人的寒酸之气
一扫而空。

  后来不知环境上感受着什么刺激,觉得十里洋场,俗尘扑面,是个以声色货
利为钩饵的苦海。人们偶然失足,滚进了漩涡,不堕入畜生道,也不免堕入饿鬼
道。自己是个贪财好色的少年,自问没有见香饵而不吞的卓识和毅力,然而先天
还有点夙根,不愿随波逐流,做一个苦海余生。

  他一旦勘破红尘,研透世味,发愤离开上海,赤手空拳,跑到北京。以前种
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将上海的红牌子藏了起来,只说姓金
名一刀,恢复文人寒酸的本色,做几篇公子佳人的小说,投寄到各家报馆。

  北京报馆的穷窘玄妙,打破世界的纪录。百十家报馆,都靠几张上海报做影
印的原奉秘籍。上海报的新闻,就是他们的新闻,上海报的小品文字,就是他们
的小品文字。往往北京发生的珍闻艳史,上海报己登过了一两个月,他们还抢着
翻版,从来不晓得有什么投稿,就是海枯石烂般有人投稿,也从来不晓得有什么
稿费。

  他们接着金一刀的稿件,瞪目骇笑,当做一件希有的怪事。又见「金一刀」
三字素来不见经传,他的作品自然不及上海报登过的殷实可靠,以为无借重之必
要,随手就撂在字纸篓里打磕睡。

  金一刀气得发昏章,恨不得跳起来一把抓住那些浑鸡子儿骂道:「瞎乌龟,
你将眼睛睁大些,可认得你老爷是谁?若将大名说出来,管教你们这些浑小子吓
成了三阴虐疾。」

  金一刀心中虽作此想,无奈正在隐姓埋名的当儿,惟恐仇家探知他的踪迹,
瓮中捉鳖,如何敢泄漏秘密?不忍一朝之忿,将成百岁之忧,所以徒然负有陆放
翁的才华,秦少游的声誉,丝毫不能施展出来,只得郁郁的屈居于白鹏举肘腋之
下。

  正叹孙悟空没有棒弄,听见白鹏举这样的提议,满心欢喜,却微微一笑道:
「凭我这一枝生花之笔,办一两张小报,真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利益均沾三七
分帐』的话,再也休提。只求你能够按月关饷,不要像当初对付江小楚的办法,
拖拖欠欠的,那就感激不浅了。」

  白鹏举红潮上颊道:「你休听江小楚那小子的一面之词。他通共只替我编了
两期报,也不知道他在报上放了些什么城头上出棺材的屁,看报的没一个不横点
头。

  「第一期还好,半卖半送的居然销去了三五十份。第二期便只敢印五十份,
雇了送报的到处挜卖,卖不去就白送给人赏看,分文不取,以示优待。忙乱了一
天,到夜晚上送报的回来,点点他手里的存报,不折不扣,还是五十份。据说这
张报揩屁股嫌罪过,包东西有臭味,无人敢要。好好的一个报名,我绞尽脑汁,
费了一个月工夫才想出的,被他拆了洋烂污,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寿终正寝。

  「赔钱事小,坍台事大。我受着一肚皮的肮脏气,不向他要求赔偿精神上物
质上的种种损失,也就仁至义尽了,当然将他撵出报社,一个大钱也不给他。可
笑他有那副老脸,看得这两个钱比嫖帐赌帐还要认真,三天两天的捱上门来,当
做一件债讨。

  「我那里肯理这种昏蛋。偏生此马倒也来头很大,他的介绍人是宓书泉,在
报界里有相当的历史,和我也还要好。常言道:打狗须看主人面。犯不着为了一
两个钱的事和江小楚那穷小子斤斤计较,伤了我们朋友的和气。

  「那时我也正在窘乡,只得打肿脸充胖子,将一只心爱的打簧金表当去,撂
了几个钱给他,一直也没有钱赎。他得了钱,便连屁股上也堆满了笑容,捧着我
的腿说了好些感激涕零来生变犬马图报的肉麻话。

  「我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去听他的狗屁胡说,只向宓书泉道:『老兄是
个忠厚人,还是和上海一班势利小人少亲近些的好,城狐不灌,社鼠不熏。老兄
千万不要做狐鼠凭藉的城社。我这几个钱,只当是到堂子里碰了一场和。交情卖
在主人身上,说不值得呢,也还值得;说值得呢,又似甚不值得。』

  「宓书泉也笑道:『谨遵台命,以后我在堂子里面做花头,决计不再请你买
票。』

  「当日两人所说的笑话,至今仿佛尚在耳边。那张打簧表的当票,也还牢牢
保存着,做我一生极惨痛的纪念品。可恶江小楚那东西,会在暗下这样替我制造
空气,真是丧尽天良,连你也几乎被他蒙蔽了。如今我在北京,虽不敢说怎样活
动,总算还兜得转,不比在上海孵豆芽时那么困难,像老兄这样逸才旷世,又岂
可与江小楚人格破产的狗才相提并论。你放心,我万不会少你一个钱。」

  金一刀含笑答应。

  他是在上海文坛混过的,编辑之才,比较初等小学刚修业的小报大主笔,自
是棋高一着,席高一篾。不消几时,胡同里打茶围的客人,便时时听见卖报的高
喊《皮里阳秋》之声。吴娃赵女,都晓得花园舆论界中有这么一张小报,更晓得
风月记者中有这么一个娇小玲珑香扇坠般的金一刀。

  金一刀顶着记者的头衔,为忠于职务起见,每夜在胡同里东钻西闯,翩然像
花间的一只燕子,也就北京乐不思上海了。还有好些花菊两界的忠臣,想借这张
报鼓吹风雅,时常登门拜访,拉他去看看蹭儿戏,或者做做边务大臣,穷极耳目
视听之娱。双方的感情,联络得非常融洽。

  他们有什么稿子,总尽先寄给金一刀。金一刀接着他们的稿子,也是随到随
刊,并且匀出好地位,长行花边,引起阅者的注意。一方面不愁冤沉帘底,一方
面也免得力尽刀锋。《皮里阳秋》经他们这样通力合作,在北京小报中,容容易
易的,就占得很重要的位置,销数不满一千,也有八百。

     ***    ***    ***    ***

  苒荏到了春天,金一刀兴高采烈,想编一张出类拨萃的百期纪念特刊,前不
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教都门招摇的狗头名士吓一个半死。只是选稿问题,煞费
踌躇,平日编这种豆腐干大小的报纸,别说一张,就是十张,并没有什么困难。
只消剪刀动动,浆糊粘粘,再拿会馆名士的稿子凑凑数,编辑之责便尽了。

  上海报看的人多,自己要显本领,或者不好意思生吞活剥。汉口、青岛、香
港、澳门、哈尔滨、新加坡各处的报纸,等于冷摊上的海内孤本,除了极少数的
同行中人,谁也不能轻易看见,尽可剪之不尽,印之无穷,这是一向奉为是救荒
时的法宝。

  不过这张特刊是预备出风头的,那些已经辗转登载过两三遍以上而又蹩脚非
常的稿件,当然在牺牲之列,便连那光明灿烂得心应手的镀镍大剪刀,也只好暂
时割爱,置之高阁,于是偌大的一张特刊,也正编辑之难,难于上青天。

  那些会馆名士捧伶捧会的大文章,助疫有余,卫生不足。如果伏案自作呢,
呕心呕血,也与瘦弱贫血的躯体大不相宜。待去征集海上名家的作品,远水又救
不得近火。都门的那几位前辈先生,也嫌坟墓气太重。刻到文集上,似乎浅薄俗
恶;登在小报上,又显着沉闷笨拙,不大合用。

  金一刀日夜焦思,想不出一个偷天换日的妙法。悠悠忽忽,这一天剪好了第
九十九期的稿件,交给茶房拿去,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伸着懒腰道:「算了,百
期特刊便取消了也罢。报馆里这一碗断命羹饭,到底太苦,简直不是人吃的,拿
拿剪刀就这么吃力。」

  茶房一手接那卷剪稿,一手递上一张请客单儿。金一刀心头「突突突」的跳
了几跳,看那单儿上填明席设香厂粱园,是当天的日期,而且法定的时间也快到
了。北京的报纸都是托印刷所代印的,发稿不在深夜而在傍晚。小报不必等通讯
社的消息,格外可以提早。普通宴会总定在下午六时,若要客到齐,大约须八九
点钟后。

  金一刀仰头看壁上的钟,还不到六点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拿着那张请
客单儿,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笑道:「在上海做新闻记者,苦只苦两条腿,好在
吃星高照,一张嘴实在快活不过。

  「电影开映也请客,戏子登台也请客,妓女客串也请客,菜馆减价也请客,
酒行推销也请客,甚至棺材店开张也要大请客,将来势必至于小粥店注意宣传,
也不能不请客。他们的牙齿,都长在嘴唇皮外面,可以到处吃白食。

  「可怜我们北京新闻记者,只要会钻,谋挂名兼差的机会倒还不少,就是口
福太坏,三年逢闰,难得当局有借重之处,大发慈悲,在西车站或者撷英番菜馆
赏饭一顿,也正可一而不可再,只有望着上海滩上的敞同行垂涎长叹。

  「今天庄菊痴发帖子请客,一定高朋满座,不比寻常两三个人随意小酌,可
算千载难逢的盛举,倒不可不去扰他一顿。」

  又道:「自古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他这一顿饭决不肯白请,我这一顿
饭也不好白吃。庄菊痴是与戏剧界接近的,平日请客。总在泰丰楼,知道我是戏
剧界的门外汉,便不拖我去做座上客。今番请客改在梁园,又将我也请在里面,
不知内中有何缘故?不管他怎样,白吃灰孙子,吃过明白再说。」

  计划了半天,等到八点多钟,振衣走出亚洲日报馆。从韩家潭到香厂,不过
二三十步路,一举脚就到了。他新租了一辆包车,租费连车夫的工钱,每月讲好
十五块钱。车夫时常打咕哝,嫌他饭局太少,难得有饭钱到手。

  金一刀冰霄聪明,今天存心挑挑他,硬着颈子喊套车:「上梁园饭庄。」

  车夫老陆正站在门口和白鹏举的车夫说笑,听见金一刀喊「套车」,便把眉
毛一皱,听到后面五个字,笑嘻嘻的忙拉了车出来,将两盏洋蜡烛灯燃着,连向
未点过的两盏水电灯,也点得亮亮的。金一刀神采飞扬地坐上车去,老陆拉起车
来,脚跟打着屁股,几秒钟就拉到粱园。

  金一刀跟着伙计走上楼去。屋子里八九个人团围的围着一张圆桌坐下,都是
小报界的熟人,八九只拿筷子的手,已伸到桌心抢拌盘里的冷肴。伙计掀着帘子
报道客来。

  庄菊痴站起来拉着金一刀的手道:「你怎么此刻才来,我已打电话到亚洲日
报馆去催过一次。」

  金一刀道:「对不住得很,今儿我另有一个饭局,绕了一个儿才来,所以迟
了。」

  大众放下筷子,一个个侧目而视。

  金一刀拣一张空椅子坐下,大众将冷盆吃光,便昂着头等热菜上来。若是在
上海,一定要嚷着叫堂唱。只因北京的窑规,比上海苛刻十倍。叫条子的代价,
已经贵得可以,且喜还可以欠帐,最可恨的还须向菜馆里拿车钱。这是主人的特
别担负,因此主人不提议叫条子,客人便不好意思自己发起。

  况且堂唱来了,至少要赏乌师一块钱或是两块钱。主人漂亮的,自会抢着代
付,碗筷边预先堆好几十块钱现洋随到随付。若是主人不客气的,叫条子的便免
不得自掏腰包。一般惨绿少年都以自掏腰包为恨事,所以普通饮宴,一大半是冷
清清地吃寡酒,轻易不肯乱叫条子。

  入国问禁,入境从俗,金一刀等见主人翁不发话,只得吃一个鸦雀无声。

  末座相陪的严云卿忍不住问道:「痴兄,怎么还不来?」

  庄菊痴沉吟道:「是也应该来了。」

  金一刀忙问:「是什么人?」

  大众笑道:「谁教你来得这样迟,害我们饿着肚子好等,现在我们也要暂守
秘密,使你纳一会闷。」

  庄菊痴点着筷子让菜道:「她们上海人,日里当夜里,夜里当日里,就是不
吸雅片烟,也要睡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起来。还不肯就穿衣服,只披着贴身的小袄
裤,趿着拖鞋,吸着香烟,靠在沙发上,慢慢的运气。挨了一两刻钟头,香臀刚
离开沙发,倒又与金漆马桶接吻去了。若仅仅是水路上的买卖倒还好,最怕她小
大由之,那又要多耽搁几十分钟。

  「慢慢的才漱口洗脸,这一次只能算是粗洗,只将胸头手臂面颊等部分隔夜
的香垢,洗得干干净净就算了,然而也要费几十分钟的时间。再吃点能够点心的
补品,然后像贪官污吏搜括民脂民膏般,教梳头娘姨在地头上用细梳密篦,细细
的刮垢摩光,这一颗发光可鉴的头,说不定一两个钟头还不能完事。

  「接着又要洗脸、化妆,红的是口脂,黑的是眉黛,干的是粉,湿的是雪花
膏,等她一桩桩一件件都擦好了,画好了,又不知耗费了多少光阴。重又换内衣
穿华服,从头到脚,收拾得无处不美艳动人,又不免和小姊妹说说笑笑,打打闹
闹,这才姗姗而来,她哪里晓得有人等得心焦呢?诸位都是南方人,而且老于花
丛,这种情形,想必特别熟悉,我的话不错罢?」

  大众点头称是。

  金一刀精神陡然兴奋,暗想:「他们口中议论的人,必定是一个南方新来的
名妓,想在北京的达官贵人身上捞一笔钱回去贴小白脸。现在还没有进班子做生
意,暂住在东方饭店等处,先和一般熟客应酬,托他们设法捧场,大约庄菊痴和
她有点渊源,花头报效,义不容辞,所以才今天将我们拉了来,将来必有借重之
处。

  「然而我们都是些穷措大,石子里榨不出什么油水,谅他也没有不明白的。
笔头上帮帮忙还可以,若要打牌抽头,那就打错了主意咧。又不知道她芳名是哪
几个字,面貌风头是否漂亮,是不是我在上海时见过的,心中甚是委决不下。」

  又转念道:「不对不对,如果是庄菊痴的老相好,东方饭店就在隔壁,庄菊
痴怎会不跑到旅馆里去陪她同来,却痴汉等老婆似的尽管在这里恭候骚驾。

  「记得前一向吴啸声从上海来信说,他的金屋中的爱宠,曾在上海挂过金字
招牌的花笑依,最近因生活的裂痕,不能不重堕风尘,实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的政策,不日将款段入都,倚门卖笑,托我在报上多多鼓吹,在朋友面前多多拉
拢,不使他这贤内助捆载而来,垂橐而返。莫非今天宴请的那人儿,就是吴啸声
的如夫人么?」

  想着,默默的出神,听见马路上汽车喇叭「呱呱」的啼了一阵,到楼下便划
然而止。

  庄菊痴笑道:「来了来了。」

  大众离座而起道:「好了,我们刚大嚼肉味,又当饱餐秀色了。」

  庄菊痴走到凉台,凭栏下望,喜笑道:「果然是她,快些上来,快些上来。
(头一句是对大众说,后两句是对她说。)」说着,转身跑到门口,掀帘以待。

  一会儿,香风袅袅,宝气森森,走进两个粉白脂红的妙人儿。当先一个,芳
龄约莫在「二十四番花信风」左右,男装打扮,恰没有燕赵佳人仰脖子挺胸脯硬
腰杆的态度,依然扭腰耸臀,是个海上名花的样儿。

  大众的眼光,一齐注射在后面的那一个身上,她短衣缚裤,刚刚能够遮住裤
腰。胸口系一朵烘出来的茉莉花球,圆圆的,突突的,颤颤的,和两旁的鸡头肉
鼎足而三。脚下套一双尖口绣花的白缎鞋,鞋尖上还缀着一朵红绸花。

  额角上疏疏朗朗几根前流海,似烫非烫,也看不出里面有疤没疤,只显得面
部格外的短阔。高高的颧,瘪瘪的嘴,尖尖的下颏,乍看很像一个小老太婆,细
看却体态轻盈。

  眉毛眼睛,更活动得像会说话一般,如秋水,如明星,如白水银中藏着两丸
黑水银,如五百烛光电灯下的火油钻。她的眼波斜溜在人们身上,可以使对方的
视觉为之昏昧,神经为之麻醉,肌肉为之兴奋。一切情感都受她的支配。她好比
九天的魔女,颠倒众生摄人魂魄的魔力,都炼在她这一双溶溶的眼睛上。

  房间里十八道眼光,从不同的方向发出来,道道和她的眼光相接触相融会,
而都被她所包含,所熔铸,心灵上也息息相关。不觉得她可喜,只觉得她可恨,
不觉得她可爱,只觉得她可憎。恨的是她长得这样骚艳入骨,家中的黄脸婆子便
那么丑恶臃肿;憎的是这样如花解语比玉生香的可人,不但不能为我的私有物,
而且连公一下子的艳福也没有那些金钱去消受。

  大众为自身着想,都以为世界上有了她,丝毫不能增加我们的幸福,徒然使
我们抑制不住狂热的欲念,引起明知无益的妄想。妄想的结果,是失望、忧郁、
忿懑。种种的牢骚、种种的烦恼、种种的苦闷,都由她这不祥的原动力而发生。
因此看来,她的确可恨可僧。甚至于像易实甫批评鲜灵芝的「可杀」。

  然而大众虽憎她恨她且以为可杀,同时也觉得她眼电拍发过来的一瞥之顷,
孕含着无限柔情蜜意,美态好感。人人如醉如痴,欲仙欲死。

  庄菊痴两手捧着她的双臂,拥到筵前,望着大众介绍道:「这位是金先生,
这位是严先生。」

  她和那男装的女子,蜻蜒飞上玉搔头般,一一侧着头儿微微点头。大众忙呵
着腰还礼,心里火辣辣的脸上就红了。

  庄菊痴又向大众笑道:「这位女士,说起来,诸位大概没有不知道的,她就
是……」说到这里,忽地粉面桃红,低低唤了一声:「嗳呀。」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四回  众枪手摆酒捧戏子

  话说庄菊痴才说「她就是」三字,雪白的雪花膏里面,泛出一层红晕,低下
头咬着她的耳朵悄声道:「嗳呀,你瞧我真喜欢得糊涂了,你新近用的名字是哪
三个字?该死我竟会忘了。」

  她瞅了他一眼,低低的报了三个字。

  庄菊痴拍手笑道:「不错,她就是上海新到择吉登台的王白石小姐。虽然是
第一次来京,北边人或者稍微眼生一点,然而她的芳名,在上海真红得了不得,
诸位大约没有不知道的。」

  金一刀在北京从来不看戏。北京的戏园子又守旧得很,倚老卖老,看不起那
几张堂堂的大报,罚咒不肯花钱在报上大登广告。就有新角登台,也只用红纸写
几个金字,胡乱向木板上一糊,挂在戏园门口,假使不是戏迷,谁也不会留心看
到,难怪金一刀不知道不日登台的是什么名角。

  仓卒之间,又没听明白她的芳名,究竟是哪三个字,念起来似乎怪不顺口。
试着拿同音的字一一附会上去,觉得上海红坤角的名字,实在没有和这三个字同
音的。但听庄菊痴这样说法,估量着必定是一位坤角,只不知是生是旦,是末是
丑,还是一个架子花脸。心中不免纳闷,口里忙跟着大众连称「久仰久仰」。

  庄菊痴又指着那男装的道:「这位胡丽芳小姐,是王小姐戏台上的情人,一
向比嫡亲姊妹还要恩爱。」

  大众又说了一阵「久仰」。伙计添了凳子来,庄菊痴拉她们入座,她们都说
饭已吃过,大众哪里肯依,再三劝进,只好将软软的屁股尖儿在硬硬的凳边捱了
捱。庄菊痴替她们斟了两杯酒,王白石手掩着杯子不肯喝。

  胡丽芳眼角抹着她笑道:「我是横竖横的了,你那一杯也由我来代表罢。」
因将两杯酒都并在一只大玻璃杯里,仰着脖子做一口喝了,还擎着空杯向合座照
了照。

  大众都觉她甚是爽快,恰好伙计端上一盆怒发冲冠的鱼翅,十来双筷子,如
雨点般向盆子里指着道:「请,请。」

  王白石手碰着象牙筷子,还没有拿起来,就放下了。

  胡丽芳笑嘻嘻夹了一大筷子,向两片薄而且大的樱唇里塞进去。那鱼翅天生
的倔强性儿,偏遇着那牙箸又一味空滑,没有丝毫实力,好容易夹上筷子,已费
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未送到口里,筷头上略一着力,越夹越滑,鱼翅一根根挣扎
着出来,跳得满桌子都是。

  胡丽芳想再用筷子去夹,如何夹得起来?当着许多生人,似乎不好意思用肉
筷子,便拿汤匙来捞,盆子已只剩些打底子的白菜,吃了一汤匙便没有了。

  庄菊痴道:「向来坤角儿总出在北方,把南方做她们的殖民地,一个个狂得
不成人样子,这是何等忿懑不平的事。南方近年虽也产生几十坤角,可惜只能躲
在上海、杭州、苏州、无锡一带胡闹,不能跑到北边来献丑,就有胆大脸厚的,
也只敢到天津为止,决不敢到北京,好像正阳门就是鬼门关,一进来就要了她们
性命似的。

  「像金凤琴也还是北方人。然而初次来京在同乐园露脸,就大大的丢了一次
人。听戏的通共只有十四个人,台下喝倒彩的倒有十三个半,那半个是一路喝倒
彩一路向门框胡同外面走。可怜金凤琴日后虽有人恭维她是喜剧大王,当时也只
有哭哭啼啼,钻进后台,连夜逃回天津,后来幸亏认得一个大阔人,雇一班肉吹
鼓手,叫好捧场,才能在游艺园立住了脚。

  「我们这位王白石王小姐,艺高人胆大,不远千里而来,预备强龙压倒地头
蛇,在北京大大出一次风头,推翻数十年来的旧案,使那些抱着门槛根的北方女
戏子,不敢笑我们南方无人,这是何等痛快淋漓富丽堂皇的伟大豪举。

  「她在南方唱戏时,万人空巷,举国如狂,在香港曾气死李雪芳,在上海也
红过张文艳。料想这番到北京,也必能打倒金少梅,吓走琴雪芳,比美鲜灵芝,
独霸大栅栏,执当代坤角之牛耳。

  「她天亶聪明,青衣花衫,无所不精,新剧旧剧,无所不会,原板倒板,无
所不能。妙在一口好苏白,听得人耳朵眼里都是舒服的。北京的坤角儿哪里有这
样灵妙的舌头。她于《狸猫换太子》里的寇承御,《阎瑞生》里的王莲英,活龙
活现的,真和寇承御、王莲英一般无二。

  「胡小姐也是不可多得的小生,也会说苏州话。北京只有唱小嗓子的小生,
像她这种哑嗓子的小生,凭爷是谁,恐怕做梦也难听见。」

  胡丽芳伸过葱尖般的手,在他背上敲得「柝柝」地响道:「小赤佬,你就少
说两句罢。」

  庄菊痴笑道:「好好好,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这两位小姐,一半天,三两
天,就要在庆乐园唱打泡戏。她们本来嫌北京的戏园子没有上海的大,包银也不
甚多,不大愿意来,只因金桂芬和李桂芬、琴雪芳斗气,要决一决雌雄,再三重
金礼骋,卑词情商,不能绝人太甚,只得勉强登台。

  「凭着她这一身本领,自然有目共赏,不消我们摇旗呐喊。不过戏台下没有
眼睛的也很不少,北京又人地生疏,捧角家的党儿很深,深恐曲高寡和。那些以
耳为目的人,一时看不出她的好处。还愁那些反动份子,摇惑人心,暗下拆台。
务必请诸位主持风雅的大主笔先生,多多捧场。鄙人亦感同身受,谨当九顿首以
谢。」

  王白石、胡丽芳微微抬动娇躯,轻轻吐出娇音道:「请诸位先生帮帮忙,有
什么不到的地方,总求照应点。」

  大众异口同声道:「小姐太客气了,鄙人等自当效犬马之劳。」

  王白石跟着胡丽芳说话时,也听不出她蚊子般哼了些什么,只见樱唇似动非
动的动了几动,低头弹肩坐在那里,眼望着锦装绣裹的腿膝之间,滴粉搓酥的脸
上,寒光森森像初出鞘的宝剑,不露一丝笑容。

  大众都暗暗佩服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不像普通女戏子飞扬浮躁,惫赖村
恶,一派女流氓气。又见她脉脉无言,两条柳叶眉,龙飞凤舞般在粉额上皱动,
知道她的表情十分细腻,彼此偷偷的欣赏艺术。

  胡丽芳怕大众耐不住寂寞,沙着喉咙,谈笑风生,将衣袖卷得高高的,露出
一双藕臂,和大众猜拳赌酒,俨然是个酒胆拳风的女文豪。一连输了几拳,酒喝
得略急了些儿,粉靥绯红,平添几分春色,嚷道:「来,来,来,哪一个有本领
的,敢再来和我吹三拳,不来的就是雌的,不能算好汉。」

  金一刀道:「胡小姐大约一路之上。在火车上吹了些野风,娇嫩的身体,怎
么经得住,所以有点感冒,伤风咧。」

  胡丽芳「嗤」的笑道:「不,金先生你猜错了,什么双风单风的,我的喉咙
一径是这样哑的。」

  金一刀肩左坐的一位近视眼先生,是《罪言报》的主笔王朝海,也是北京城
里的大评剧家,并且会哼几句谭派嫡腔,朋友们当着他的面都说是中国数一数二
的名票友。《罪言报》的小品栏中,也不少恭维他各种艺术的大文章。

  听胡丽芳这样说,忙将显微镜般的眼镜除下来,用一块熏黄了的古绢,可以
冒充名人真迹的手帕,揩了又揩,重又架在鼻粱上,文质彬彬,哼出两句内行话
道:「外江派只知道乱嚷乱叫,唱一出,要比养一回儿子还费劲,身体是越蹲越
矮,额上的青筋是越胀越粗,真可笑得很,又不是叫街,要那样蛮闹干什么。

  「内行就知道嗓子越哑才越有昧,像侯喜瑞、郝寿臣都是挺好的噪子,故意
逼得又沙又哑,像公鸭痨一般,才能够使人百听不厌。差不多的乏角儿,谁学得
像?」

  胡丽芳听王朝海说话,京话之中,夹着些湖广音,湖广音之中,又带着些江
南尾子,一板一眼,又低又缓,恰能使听的人一点不心焦,便侧过脸来看了他两
眼,忍不住低着颈头儿「格格」地笑。

  金一刀暗忖王白石做工倒不坏,只不知她的唱工怎样,如果像她说话一样,
有形无声,那就糟了。不好意思当面去质问庄菊痴,只低声向严云卿说了。

  严云卿也低声笑道:「我的哥,亏你也现吃着报馆饭,而且办的是平章风月
的小报,怎么会连这一点常识也没有?唱戏难道真靠本领卖钱么?花花轿子人抬
人,只要人缘好,会冷冷热热的敷衍人,说不定跑龙套也可以唱大轴子。

  「听戏的有几个是懂戏的?只消几个制造空气的在前面领头,自然有些赶热
闹的跟着喊好。如果没有人捧,就是老谭借尸还魂,也只能委屈他唱唱扫边。坤
儿更谈不上唱做的好坏了,反正身上都有动人怜爱的地方,哪怕脸子长得不俊,
只要不是十不全儿,也不愁没有人捧,这就是女性占便宜的地方。」

  金一刀摇头道:「我不信,依你的话,凡是坤角儿,没有不红的了?」

  严云卿笑道:「红不红,那又要看捧她的人的势力如何了。就像金凤琴,那
么怯的做工,那么僵的身段,那么呆的扮相,那么硬的台步,那么细的僵子,那
么生的白口,脸上一点戏也没有,只像一个小寡妇,外加鼻子上还粘着不少细白
芝麻,像这种起码角儿,天桥还少吗?

  「只因捧她的是泥菩萨,泥菩萨固然是土气息、泥滋味的庸人,到底是主张
有饭大家吃的,在他手底下吃饭的也就不在少数。那些人就是看了金凤琴的戏要
打呵欠、叹气、头痛,看在细瓷饭碗的面上,拼着霍乱吐泻,也不能不视死如归
的去捧她,因此金凤琴便糊糊涂涂的红了起来。

  「这回王白石到北京,据我的理想,也一定会大红特红。顽艺儿暂且不谈,
庄菊痴虽则是一只小猪,魄力有限,他背后有一个仗腰的,却气焰蒸天,大大的
有名。你道是谁?就是近来报上时常看见的猪仔掮客靳瑚琏。他既然热心捧她,
大约捧她的人多少总可以得着一点好处。只要有好处可得,大约捧她的人一定不
会不多。她怎会不红呢?」

  金一刀点头赞叹道:「靳大头拿出包办选举的本领,来操纵评剧界,阿呀,
那还了得。王白石这样轻飘飘的小身体,真要给一般人捧到三十三天上面去了。
目前象坊桥出来的人,都有点白日飞升的神气了。一封八行书,随便拿到什么地
方,差不多可以当支票用,谁敢退票不兑现?何况靳瑚琏的,更是即期支票了。
看将起来,庄菊痴托王白石小姐的慈云庇荫,竟可以大大的抖一下子哩。」

  王朝海隔壁座位上一个少年插口道:「我想王白石登台后一定比金凤琴还要
红。怎样见得呢?靳大头的地位虽没泥菩萨尊贵,手段却高妙得多,手下的虾兵
蟹将,更多得能使九城内鸡犬不安。试看刚登台的那位,尚且要借重他,一切就
可想而知了。再则坤角儿固然靠大人先生捧,也须看她的本身够不够得上一捧,
否则捧得高反而跌得重,所以泥菩萨一死,金凤琴就只能卖淫,不能卖艺了。

  「王白石的身段,软绵绵像没有骨头,眉毛眼睛,更活动得像会说话,不但
她自身的喜怒哀乐,都可以从她这一双溶溶如水的眼睛里表示出来,便是人们的
喜怒哀乐,也往往要受她眼睛的支配,比起金凤琴那呆滞生硬,板板六十四的,
真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看髦儿戏的同志,本来就魂不守舍,哪里禁得她的眼风儿扬上几扬,怕不
连身体都烊化了,何况她还会说一口又甜又糯又脆又酥的苏白,假使再唱两句娇
滴滴的江苏二黄,怕那些色情狂的少年不拼着性命去结交她。」

  这几句话虽说的声音很小,王朝海在当中听得清清楚楚。一双前不见古人后
不见来者的大近视眼,在特别加厚的玻璃镜片漩涡里,骨伶渌老转了几转。灰色
态度的黑眼珠儿,一齐藏入眼角,只留青黄不接的眼白翻在外面。正是:名士商
标双眼白,仙人伴侣一灯红。

  大众无意中看见这般光景,都吓了一大跳。

  王朝海端着盖碗喝了一口热茶,先在口里「咕噜咕噜」嗽了半天,慢慢的吞
下肚去,白眼掀掀,咳出一口古色古香的酽痰,觑着胡丽芳,悠悠的哼著一丝游
气道:「可惜程十二爷今天不曾来,眼前没有会拉好胡琴的,不然,我和两位小
姐男女合演两出好戏,岂不是北京难得看见的希奇啥儿么?」

  胡丽芳皱着眉头听他说完,诧问大众道:「北京不能男女合演么?」

  庄菊痴道:「看戏的尚且要男女分座,还谈唱戏的男女合演吗?」

  胡丽芳伸伸舌头道:「北京的规矩好利害。」

  金一刀笑道:「男女合演倒也可以,不过要等到进了帐子以后罢咧。北京的
规矩表面上是很严的,骨子里或者比上海还要松些,两位小姐放心。」

  王白石微抬头盯了他一眼,颈儿越低垂得和桌布成一水平线。胡丽芳啐了一
声。

  王朝海又嘤嘤的道:「松紧的话,暂且慢谈,我方才想和两位小姐配戏,诸
位不笑我不曾在水缸里面照容颜么?须知鄙人虽则比诸位痴长几岁,毕竟嘴上无
毛,比起那些胡子伯伯,区区又可算得是惨缘少年了。

  「一向在正乙祠和江西会馆登台彩排,戴着纱帽穿着蟒袍,踏着粉底乌靴,
捧着象牙朝笏,挂着五绺长须。除下睡觉都要戴的眼镜,洗去脸上的柴窑烟釉苍
蝇屎,再厚厚的抹些胭脂水粉,几位看戏的朋友都不认得是我的化妆,笑问哪里
跑出这位俊俏须生,比老谭的晚年扮像还要美。可见三分的人才,必须七分的打
扮,我也正不敢妄自菲薄呢。」

  庄菊痴道:「不错,那一天在江西会馆彩排时,我也猴在台上,真的腰似春
风杨柳,面如秋水芙蓉。就是以脂粉气出名的金桂芳,也不及朝海先生那样艳装
浓抹,二十年前想必也是一个多情种子,真教我们恨相见之晚。」

  王朝海吃吃的笑道:「不瞒诸位说,区区少年时的艳史的确不少。记得碧玉
破瓜的那一年……」说到这里,又用力咳了两声。

  大众都笑道:「朝海先生名士风流,过去的艳史,一定与众不同,就请快些
宣布出来,我们好洗耳恭听。」

  王朝海接过伙计递上来的热毛巾,在芙蓉脸上使劲儿揩了半天,揩得两颊微
带些茄紫色,喉管里「呃呃」的响了好一回儿,只是含笑不语。大众心里都有点
痒痒的,只拿眼睛向胡丽芳看着。

  胡丽芳笑道:「王先生放大方些,偌大的年纪,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脸皮何妨老点。轧姘头也是极平常的事,说出来有什么坍台,不要再吊我们的胃
口了。」

  王朝海不敢违拗胡小姐的命令,嘴唇颤动了半晌,擎着一只象牙筷儿在酒杯
上「叮叮当当」敲了几下,曼声低吟道:「燕市津桥春复春,韶颜却驻镜中身,
分明曾受美人恩。  鬓角星星看着雪,爪痕历历欲销魂,人生如梦亦如云。」

  却说王朝海也是当代的填词名家,尤以独擅「浣溪纱」得名。这一阕「浣溪
纱」更是他四十年来第一杰作,里面包岔着无数温馨曼妙悱恻缠绵的情史,所以
虽只寥寥四十二字,却能做得这样哀感顽艳,荡魄销魂。

     ***    ***    ***    ***

  原来王朝海少年时,不知道仕途之艰难,不知道宦情之冷暖,不知道衣食之
困人,不知道妻儿之绊足,不知道奔走承迎之苦,不知道语言文字之劳,也不知
啸傲烟霞之可乐,痴心妄想,总以为可以替国家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其次
也不难取富贵,功名如拾芥子。

  相随心转,因此那时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英气,流露在眉宇间,身体虽然文
弱,还不至于十分萎靡不振,眼睛虽然近视,还不至于对面不能见人,声音虽然
和缓,还不至于使人听了心急变成痨病,面孔虽然黧黑,还不至于刮得下二钱烟
灰。

  朋友们都夸他一声「一朵能行黑牡丹」,王朝海从小就虚怀若谷,知道这些
当面恭维的话是不足为凭的,自己对着镜子徘徊顾影,总觉不甚相信。趁着三月
三日天气新的时候,锦农傅粉,绰约如仙,跑到照相馆拍了一张六寸半身小照。
这张照果然拍得转侧绮靡,顾盼更妍,如花如玉,倾国倾城,和镜中的倩影,又
完全不同。自己照照镜子,再看着这张照片,不知道谁像自己的尊容。

  朋友们看见了照片,都啧啧称赏说:「照片上的你,真朗朗如明月,轩轩若
朝霞,足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王朝海将信将疑,且慷且喜,便添印了一二十张,偏赠知已的亲友,上面都
题了一首七言的律诗,诗曰:

  逐客骚精问女婴,参军蛮语效娶隅,
  闲寻短榻称知己,懒启双眸看忤奴;
  我自难忘真面目,谁来斫此好头颅,
  年时宋玉悲秋甚,尚有窥臣处子无。

  这首诗他自问做得了刚健,又婀娜,加一手没骨花卉的好字,比「瓯香馆」
题跋真迹还要中看,配着那绮年玉貌的拈花微笑图,可以算得「三绝」。得他照
相的,莫不珍同拱璧,过了一向,也就冷淡下来。

  王朝海酒酣耳热时,常对着案头的照片叹道:「凡是畅读我言论文章的,都
以为必定是一个魁梧奇伟的英雄豪杰,谁知道照片如妇人女子,一点不称我的志
气。羊叔子缓带轻裘,武乡侯纶巾羽扇,从今后连我也不敢以貌取人了。」

  同时他暗念佳人多在江南,风尘常有巨眼,立意要在芙蓉山前、枇杷巷里物
色一个知己,替「承恩不在貌」的唐诗做一篇翻案文章。

  王封翁见这位贤郎肆应之才唱酬之作,已经有换取浮名的资格,想命他到外
面去闯闯世界。王朝海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岂肯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只说父
母在,不远游,抵死不肯离家乡一步,王封翁也奈何他不得。

  久而久之,王朝海不知怎的,忽然斫地问天,捶床捣枕,变做一位激昂慷慨
怅惘愁苦的伤时志士,不像以前那样事事乐观。

  一天,有个亲戚从北京回来,见了他,就长揖到地,笑道:「恭喜恭喜。」

  王朝海揩着眼睛叹道:「忧患余生,一身如寄,万念俱灰,喜从何来呢?」

  那亲戚诧道:「『年少不宜轻感慨,文章尤忌数悲衰。』老弟台年纪轻轻,
父母俱存,文史足用,有何不得已的苦衷,为什么无病呻吟呢?」

  王朝海凄然无语。

  那亲戚笑道:「不要学书呆子瞎发牢骚,我来告诉你一件喜事。上回你寄给
我一张照片,我爱他活色生香,挂在壁上朝夕爱玩,无意中被敝老师看见了,爱
你的字非米非赵,柔媚多姿,硬问我要了去。说起敝老师,大大的有名,就是久
宦京华的费禧公,也是一位出名的惠山大阿福。」

  王朝海笑了一笑,掉头道:「费德公么?他也只做官的资格老,谈不上文章
知遇,瞎子算命瞎恭维,这也值得一喜?」

  那亲戚摇手道:「你不要就下断语,还有下文哩。敝老师有两位女公子,都
生得蛾眉晕翠,花脸拂红,真的是暖金轻铸骨,寒玉细凝肤,而且大家人举止端
详,全不露半点轻狂。

  「你想想看,本来就是粱溪的国色,再到北京,去受贵族的薰陶,容貌与身
份,自然是高人一等。这两位小姐看了老弟的照片,也不说什么,只偷偷的拿了
去,藏在金闺里天香深处。夜半无人时,才取出来彼此细看,品头评足,爱不忍
释。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王朝海嘻着嘴笑道:「没有的事,你别哄我。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也不是
有缝便钻的色情狂。我不信。」

  那亲戚赌神罚咒道:「我哄你,我死给你看。」

  王朝海大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道:「不日我就是美人之夫,达官之婿
了,可见好色的不仅是男子。从古以来,如贾女偷韩寿之香,文君听长卿之曲,
谁不是人财两得?」

  连夜向王封翁道:「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当效雄飞,安能雌伏。孩儿虽已
读万卷书,还应行万里路。方今有志之士,都提倡种族革命,匈奴未灭,何以家
为?孩儿想乘风破浪,到北京去游说公卿间。

  「便不能扫虏犁庭,至少也可博得一官半职,耀祖荣宗,岂可守株待免,老
死蒿莱?上无以对国家,中无以报高堂,下亦有负此昂藏七尺之躯。天地生才不
易,父母望子甚殷,孩儿是一定要投笔请缨的了。」

  王封翁喜出望外,竭力地勉励了他几句。王朝海胡乱将行囊收拾好了,就随
着那亲戚匆匆北上。

  那亲戚知道王朝海是老师钟爱的世妹的影里情郎,少不得殷勤款待,将他留
在家里住下。征装甫卸,置酒洗尘,忙得合家不安。王朝海也知门下婿比门下士
清贵百倍,乐得据座高谈,旁苦无人。

  第二天,那亲戚又借了一套华丽的衣衫给王朝海穿了,领他去见费德公。

  王朝海暗忖自己是毛脚女婿,登堂拜岳,似乎不能不将风流潇洒的行藏收拾
起来,学些老成持重的态度。但见屏门后花影偷摇,竹帘外莺声低啭,心旌又接
捺不住,摇摇欲动,索性低垂粉颈,眼睛望着鼻准,身体纹风不动。

  费德公只看得暗暗点头,向那门下士道:「令戚有那样的才华,又这般的端
重,真是大寿之相,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王朝海心花怒放,恍惚听见那位亲戚附耳向他说:「还不谢过岳父大人。」
为保持端重的身份起见,不好意思就离座行那大礼。

  蓦然间,「嗤嗤」的几声,从屏门外送出来,声如裂帛。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五回  艳照一张凭空鸿运

  话说王朝海正在心旌荡漾无可奈何之际,听得一阵裂帛之声,忙正襟危坐,
将看鼻尖的眼光,分一半偷看花影迷离的地方,却也看不出什么。

  他的亲戚猛然打了一个寒噤,忙起身向费德公告辞。王朝海只得也离开那没
有坐热的椅子。费德公不好意思挽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送他们出来。

  那亲戚斗败公鸡似的回到家里,铁青着脸,气呼呼冲进内室。王朝海不知他
受了谁的气,疑心是家庭间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一进去,一定要在太太姨太太面
前闹一个海咸河淡,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居然毫无动静。

  王朝海的临时象床,权设在书房里的坑上,左图右史,汉瓦秦砖,收拾得十
分雅洁。只是一个人坐在这空空洞洞的大屋子里,觉得非常凄清孤寂。俨然是古
庙中的打包僧,但一想起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盛概豪情,又觉得喜气洋洋,
充满屋宇,忍不住失声狂笑。

  只见帘子一响,走进一个当差的。站在他面前,眼望着别处说:「家爷要出
去拜客。王先生方才借穿的一套衣服,如果用不着,就请交给我拿进去。」

  王朝海不能不将身上穿的那套漂亮衣服当场脱了下来,心里老大的不快活,
暗骂道:「老陈真是个毫无出息的大傻瓜,在外面混了这些年,还是这样鼠目寸
光,深怕我穿了他的衣服不还,这样急着要讨回去。

  「他要拜的究竟是什么贵客,方才他见老师的那一身衣服,难道就不能穿出
去吗?是懂事的,这套衣服就应该送给我,我不日就是令老师的乘龙快婿,将来
我在费小姐枕上说一句话,总比你在费老师膝下说十句话还灵。你这蠢材太不懂
得烧冷灶了,且等我实授了费府驸马后,再来和你算这衣服的帐。」

  正是:万里长城君自坏,千金小姐我能玩。

  北京普通的小住宅,建筑得异常简单,而且千篇一律,都是三开间五开间或
七开间的上房,左右两旁,一律是三间矮小的厢房。

  上房对面是书房,书房隔壁就是大门楼子,和门房相隔只有一箭之地。上房
里出来的人,必须走书房的窗外经过。王朝海想看老陈究竟穿什么衣服出去,留
心伏在书房里窥伺着,守候了好些时只不见老陈的影儿。

  看看日影将斜,厨房里的打杂的,托着一个条盘出来。四个青花蝌蚪文的小
狗头碗,一碗白菜,一碗豆腐。一碗豆腐烧白菜,一碗白菜煮豆腐。一个破洋铁
罐子装着饭,另外还有一双光怪陆离的毛竹筷子,和一只抱残守缺的红四季花饭
碗,一片东倒西歪的蓝云汤匙。

  那打杂的将饭菜放在桌上就走了。王朝海暗想老陈的夫人和如夫人昨天都已
见过,亲热得像一家人,原不必拘什么形迹,只怕今天里面来了什么女客,所以
不便邀我进去同吃。看这样子,老陈也不见得会出来奉陪的了,只得亲自动手,
盛了饭一人独吃。

  吃了一碗,舌头就不愿再吃了。饭后无聊,想到外面散散闷。知道北京繁华
的街市,在城南一带,独自摸出大门,看见警察便问,问到前门外,在肉市厂和
楼茶园听了几出喜连成科班的小孩子戏。天色昏黑,怕误了吃饭的时间,只好牺
牲最热闹最好看的一出武戏《请清兵》,急赶回亲戚家里。

  当差的迎面拦着他道:「王先生慢走,家爷吩咐的,书房是会客的地方,放
一床印花布的被褥在炕上,太不成样儿了,明天还要请客,怕他们见了笑话,请
您今晚改在厢房里睡罢。」

  王朝海道:「也好也好。」

  当差的点了一盏烟容满面的美孚灯,引他走进靠门房的厢房里。那厢房比鸽
子笼还大,用分板隔成三间。一间反锁着,里面堆了些投闲置散的家具。当中一
间是老妈子洗衣服的办公厅,脚盆、竹椅、木桶、钱板式的洗衣服的木板,许多
军用品纵纵横横的拦住了走路口儿。还有一间就是他的兰房,两只白木凳,几块
灰木板,将他的铺盖做一卷堆放在上面。

  窗前一张不平则鸣的条桌,一只玩世不恭的骨牌凳子,恰恰将房间塞得满满
的。王朝海一脚跨进去,脚下软软粘枯的,像踹到了荷花缸里,一股阴寒之气,
冲到脚心,散布全身,奇冷澈骨。

  二十八个咬文嚼字的牙齿,捉对儿厮打,原来地下半泥半砖,没有一层地板
做缓冲的工具,又有洗衣水浸润过来,仿佛是长沙卑湿之地。再抬头四下一看,
糊壁的纸,花的上面,还有一层白的,却都变成了古铜色。

  蛛丝尘网,占据了重要的地盘。窗纸的破洞里有风钻进来,便吹得没头没脸
的向人乱扑,壁上的破花纸,更瑟瑟的悲鸣不已,如豆的灯光,时时跳成一线绿
火。

  上房里正开着话匣子,龚云甫在那里唱什么:「黑暗暗雾沉沉冥途路上,阴
惨惨又来到天地无光」。王朝海毛骨悚然,冻出一肚皮的饥火,恨不得抓过那盏
美孚灯就向院子里砸去,来一个焦头烂额为上客。转念一想,君子报仇,三年;
小人报仇,眼前。大丈夫能屈能伸,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姓陈的将来总
有求我姑老爷的一天,那时看我慢慢的摆布。

  这般的细细打算,不觉心平气和,软绵绵的坐在骨牌凳上,含笑问那当差的
道:「你们夜饭还没有吃过么?」

  当差的道:「吃是吃过了,不过老爷今晚外面有饭局,太太爱吃面食,家里
都吃的是饺子,也许还有没吃完的,让我到厨房里去看看。」说着,转身出去端
了一盘吃剩的冷饺子来。

  王朝海暗幸娶北边太太也有好处,否则残羹剩炙哪有这扁食干净,喜孜孜的
抓了一只,就向嘴里囫囵一塞,吃不出是什么滋味。第二只还未入口,喉管里大
约因进货过急的原因,忽然泛出一口无名之气,一半从唇吻间闯出,倒也无声无
臭,还有一半,游移不定的从鼻孔里经过,鼻孔里便有点辣辣痒痒的,好像闻了
乐家老铺达仁堂的卧龙丹,几乎要连打几个喷嚏。

  细辨那气味的确不像人间的烟火食,试将手里的饺子捏破一看,里面的馅,
碧油油、硬帮帮,却是一大包生韭菜,色如蕙叶,香比兰花,比葱白蒜头鲜美百
倍。

  王朝海生长在南方,不曾细细领略北地风光,哕了一声,险些将上半天的白
菜豆腐都呕了出来,望着那饺子尽管发怔。

  无奈午餐只吃了一碗饭,肚腹不肯和鼻孔站在一条战线上一致对外,只得捏
着鼻子,暗逼住气,与吃苦药相似的,一口气吞了二三十个饺子,扪着便便的腹
笥,暗道一声惭愧,明天老陈请客,少不得拉我陪飨,今天只好暂且委屈你们的
了。

  灯下翻出一本白香词谱,反复吟诵,觉得短令中只有浣溪纱最顺口,比七绝
多两句,比七律少两句,比如梦令菩萨蛮还要容易记忆,读了几篇,头昏脑胀,
拉开被褥就睡了。

  第二天,老陈果然请了许多衣冠楚楚的客,书房里笑话喧哗,南腔北调,热
闹非凡。王朝海等到打杂的捧进狗头碗来,方才死心塌地的吃白菜豆腐饭。

  耐心住了三五天,老陈叫当差的请他到书房里坐下。王朝海多日未见人面,
看看老陈的油光光的脸。也是快活的。

  老陈愁眉苦眼,望着他叹了一口气道:「长安居,大不易,像我屈居下僚,
更觉清苦得无以复加。俸钱十万,在从前还可以吓吓乡下人,若拿现在的洋价计
算,又能值几文?」

  「目前米珠薪桂,就是青菜豆腐饭,也正来处不易,再加部里的薪水,不能
按期照发,往往一欠几个月之久,逢年过节,偶然发一发,也不知道是发几成,
真真是度日如年。外面的空场面又不能不硬绷着,说起来总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
老爷,其实这些当差的和老妈子都是我的债主,你想这种日子我怎么过?」

  「若不是家无恒产,我真要解甲归田了,然而不回去我又怎么办呢?冠盖满
京华,斯人独憔悴。上面有老的,下面有小的,妻妾子女,围着一大群。女不能
织、男不能耕,只知道啼饥号寒,靠我一个人做他们的牛马,他们便专吸我精血
的过日子,可怜我是个干血痨,能经他们几吸呢?」说着,不住的摇头。

  王朝海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不好回答,只得也苦着脸朝他呆看。

  老陈眼睛霎了几霎道:「老弟台少年英俊,倘能结识一两个大人先生,一定
可以成龙成凤,不比我们这种昏庸老朽。只不知老弟台此番来京,预备投奔哪位
京朝大老,也应该趁早打点,机会是极难得着而极容易失去的,不要去迟了恐被
捷足的先登。」

  「倘若没有什么可靠的门路,想单仗一星星文学词章名动公卿之间,我们是
亲戚,恕不客气,要说一句不要见怪的话,比老弟本领高千百倍的穷酸名士,会
馆公寓里可以抓一把拣拣,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能谋一个录事的缺呢。我劝
老弟台扪心想想,把行止从速决定一下子,要回去也得赶快打回去的主意,我好
替你谋一张陆军部军用半价乘车票。」

  王朝海被说得冷水浇背,嗫嗫嚅嚅的道:「费公处近来可常去呢,不知道有
什么消息?」

  老陈双眉一扬,嗤嗤的笑了两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软片来,向他身上一撂
道:「这是敝老师交给我的,你自己看去罢。」

  王朝海接到手里,只见这张照片正是自己的玉照,不知怎的会受了五马分尸
之刑,凌迟碎剐。背后的硬卡纸,也不知去向,只用桑皮纸胶粘住这七拼八凄的
残照。心里一阵伤心,倒很原谅老陈对他的种种情形,只暗诧费小姐为什么态度
改变得这样快。

  这张照片,始而玉手摩挲,终乃春葱擗折,始固何爱之遽,终亦何恨之深,
情海风波,竟和宦海的风波一般无二。大约她只爱我的照,不爱我的貌,更由不
爱我的貌,而痛恨这张照骗了她的可贵的爱,于是以一撕泄仇,屏门后裂帛之声
就是为此。早知如此,我悔不该去见费德公,或此谜终不得破,此照终不至毁,
她们始终爱这影里的情郎,我也能够始终做她们的画中爱宠,彼此都可以得一种
精神上的安慰,于今是两下都不免于失望了。

  因叹世上的美人,都只好色、不懂怜才。唐朝郑畋的女儿爱读罗昭谏的诗,
及见罗隐面陋,便终身绝口不诵。又有某女爱慕汤玉茗的才华,后窥汤氏老丑,
遂投水死。谁说好色的只有男子呢?

  当下悲悲切切地回到厢房里,愁思潮涌,用当初题照诗原韵,又写了五十六
字道:

  貌不承恩怨女婴,痴凰泣向凤城隅,桃花扇已成陈迹,玉镜台今误老奴。

  妙比麻姑怜彼爪,亲输智伯惜吾颅,凭将十斛金茎露,解得相如渴病无。

  写后,抱膝长吟了几遍,觉得自己的诗,无论如何,是不会坏的,只内中一
个怨字,实在下得太荒谬。因为那张小照能够蒙她的纤纤玉指降尊纾贵来抓破,
也可说是几生修到的艳福,只应该感激她而不应该怨恨她,自问一字之误,罪大
恶极,又觉得自己的诗,还不如词,便重又填了一阕最得心应手的浣溪纱,就是
在筵前吟诵的那几句,表明曾受美人之恩。心里更暗恨貌不如人,否则粉颊香腮
也像照片那样被麻姑之爪抓上几下,岂不更恩重如山,然而似这般已经尽够他销
魂的了。

  王朝海浮沉人海,倏忽二十年,潘鬓早斑,沈腰更瘦,追想少年时搔首弄姿
的光景,愈觉醇醇有味,认这一段鸿爪因缘,是毕生唯一艳史,急于要在金一刀
等面前宣传,更急于要使王白石、胡丽芳听了另眼相看。

  话已说到舌尖,低头朝杯中一扭,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即今绿鬓如丝白,
无复朱颜映酒红,感旧怀人,不免有点自伤老大。」幸亏他说话声细如蚊,气窒
若魇,说出喉管的话,仍旧可以含含糊糊的收了回去,大众也不来注意,只欣赏
胡丽芳酒后的憨态。席间履鸟交错,杯盘狼藉。

  有一位黄闲人吃得高兴,便哼了一段汉调道:「头一碗上的鱼圆子,第二碗
上的糊辣汤,三碗肉圆炸得好,小炒肉丝外加大茴香。四大四小四盘子,包子里
面灌洋糖,两个陪客真会抢,筷子一响精打光。我并未曾把话讲,两眼睁睁像霸
王,绍兴酒不够喝。」

  汉调的韵味,本来不在京调之下,绍兴酒不够一句,喝字更特别翻高,胡丽
芳拍手笑喊道:「好吗。」

  大众听见胡小姐叫好,也忙跟着喝彩。黄闲人眼觑着胡丽芳微微一笑,又唱
道:「昨夜晚一梦大不祥,梦见蚊子苍蝇叽哩嗄啦会说会讲话。」

  金一刀笑望着王朝海道:「你们二位,一个是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按歌杨柳
岸晓风残月,一个是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豪放清妍,各得其妙。」

  王朝海谦道:「鄙人的浣溪纱,怎及得黄兄的汉调。本来如此盛会,不可无
诗,很想即席口占一律,小报主人招宴之情,兼夸同座声色之美。于今拜聆黄兄
的绝唱,哕雨皆惊。鬼神俱泣,鄙人只有藏拙,不敢献丑了。」

  黄闲人只唱得两句,王白石盈盈而起,娇声说还有约会,和胡丽芳手挽手双
双去了。大众吃过小米粥,也都抹抹嘴笑说谢谢,一齐告辞。

  金一刀也戴好帽子要走,庄菊痴拉着他道:「你忙的是什么呢?云卿也不许
走,我有话和你们说。」

  金一刀疑心还有什么特别利益,只好答应。客已散尽,庄菊痴将主人的手续
了清,便领金一刀、严云卿走出梁园道:「咱们到胡同里去溜达溜达。」

  金一刀笑道:「你要同我们说的,就是这个话么?」

  庄菊痴点点头道:「白天里不听戏,夜晚上不逛窑子,这个人也就白活在世
界上啦。」

  金一刀耸肩笑道:「你的钱来得容易,是应该这样说,像我们这些靠笔墨吃
饭的,酸嫖苦赌,又有什么意思?」

  庄菊痴硬着颈子道:「这话你说错了,用爷娘的钱,有什么希罕,我现在是
抱定宗旨,自己赚一个,花一个,决不去叫老头子肉痛。」

  严云卿笑道:「你的主意倒不错,将来那些钱反正都是你的,有一位不拿薪
工的帐房先生替你管着还不好?」

  庄菊痴摇头道:「这也难说,他卖身得来的钱,也只够他自己一个人花,日
后衣衾棺椁不要我赔本就算是好的了。」

  严云卿道:「二爷太客气了。从古只有替儿孙作牛马的,没有替爷娘作牛马
的,凭你在外面的交情,拿收下的奠仪,办身后的大事,已经绰绰有余了,怎么
会贴本?」

  金一刀道:「这不是今晚急于要办的事,暂且缓谈。请问此刻要到什么地方
去?」

  庄菊痴道:「瞧你的。」

  金一刀道:「我现在没有人儿了。」

  庄菊痴道:「给你一个榧子吃吃呢,你们办小报的,会没有人儿?」

  金一刀道:「你别看我的长像滑头滑脑,一生不肯打诳语,不信你问云卿,
他全知道。」

  庄菊痴哼了一声道:「花元春那里便不能去坐坐么?」

  金一刀怆然道:「再也别提起花元春,真叫做婊子无情,戏子无——」说到
无字,便顿了一顿,叹道:「嗨,说起来可不把我的肚皮气破,我那样呕心呕血
的在报上捧她,她若是姘戏子,偷跑厅的,我都还气得过,偏偏她和敝同行《春
花报》的黄博君打得火热。不相信我的花稿做不过黄博君,人比人,真真要气死
人。」

  庄菊痴道:「这也不肯怪她,谁教她不识字呀。」

  金一刀道:「可是她现在懊悔也嫌迟了。黄博君是在铜钱眼里翻筋斗的吝啬
鬼,他自从把花元春由我的手里夺去后,罚咒不肯到她班子里去打茶围,省得每
夜花一大元的盘子钱,就是过夜,也是打电话叫她到春花报馆里来,却只给她六
块钱做度夜资。」

  「她问这是什么理由?他却回答得妙,他讲道:北京窑子里法定章程,过夜
是十二元,六元是姑娘得的,还有六元是给班子里的。你我是爱情的结合,不比
买萝卜白菜,要拿金钱做代价。如果班子里的六块钱我不给,由你代垫,那似乎
情理上说不过去。至于你名下的六块钱,不但你不好意思收受,我也不敢侮辱你
的人格,我看不如免了罢。」

  「花元春也拿他没有办法,倘若不依他呢?他现办着一张《春花报》,天天
可以在报上有的没的乱骂,恐怕于营业上直接间接要受许多损失,只得委委屈屈
的每月送给他抽两回头儿。」

  「云卿近来也寄住在《春花报》馆,这本帐他没有不知道,这并非我挟恨造
谣,似这样卑鄙龌龊的行为,我姓金的虽然穷,也不见得肯做。但因此上性生活
未免大受打击,有两首诗,是我托黄闲兄做了捧花元春的,现在也转送给杨柳青
了。」

  庄菊痴笑道:「既有了杨柳青,何必还要花元春呢?我们就在杨柳青处坐坐
罢。」

  金一刀皱眉道:「不去也罢。我现在逛窑子的热度,减低到冰点以下了。一
来青楼非言情之地,二来怕传染着风流病儿,她们难得没有毒的。白五新娶了美
凤院的蕙妃做姨太太,就患着很利害的白浊病;印花税处处长的儿子小李和杨柳
青春风一度,也马上跑到德国医院去开刀。花柳场中,谨防花柳,我们正不可不
特别戒严呢。」

  庄菊痴笑道:「你也忒嫌胆小了,打茶围总不会打出花柳病来的。」

  金一刀拗他不过,笑道:「好好,我就破例陪你走一遭。」

  庄菊痴道:「杨柳青是在韵香院罢。」

  严云卿道:「不错,前面就到了。」

  金一刀走到韵香院门口,抬头望了望,忙回身将庄严两人拦住,笑道:「也
是你们花运不通,买眼药买到石灰店里来了,我们走罢。」

  庄菊痴急问是什么缘故?金一刀道:「你们看院门口可挂着杨柳青的牌子?
她今天嫁人咧,娶她的就是彭琪,她昨天还对我说起的,方才谈到花元春,糊里
糊涂的竟会忘了。」

  庄菊痴大喊搠霉头,胡同里的人都停止了脚朝他看。严云卿道:「走罢。」
掉转头来,就见宝凤院里走出来四个打茶围的少年,当先一个,又黑又瘦又长,
像一根柏油漆过的电线木头,身后三个,都是五短身材,最后一个,更矮小得像
五花洞里的武大郎。

  庄菊痴笑道:「海外轩渠录里的长人国与小人国,今天走到一堆来了。」

  金一刀笑喊道:「寸铁,好兴致,夜夜在胡同里遇见你。」

  那长子正昂着头向前走,听得肩下有人说话,低下头来望着他微哂道:「你
的兴致也不坏呀,我也夜夜在胡同里遇见你。」

  金一刀道:「今天我们一块儿走罢。」

  长子道:「你有什么目的地?」

  金一刀道:「走着再说。」

  长子道:「没有目的地,谁高兴跟着你瞎跑。」

  金一刀道:「那么,我跟着你走,好罢?」

  长子道:「单嫖双赌,我们这一行四众,已经嫌人多了,你再加入,小小的
房间坐不下咧。」彼此一笑而别,长子自和他的同伴向陕西巷走去。

  庄菊痴道:「这是何人?」

  金一刀道:「也是敝同乡,姓江,名竟无,别号寸铁。」

  庄菊痴道:「既是有别号的朋友,大约也是我们的同志,怎么报上不见他的
稿子?」

  金一刀笑而不答。严云卿道:「老金的杨柳青,既然上门不见土地,不如到
兰花院去看看我的倩兮。」

  庄菊痴说赞成。兰花院在百顺胡同,三人走到小百顺胡同转弯处,路灯惨淡
无光,包车横冲直撞,有一辆没有点灯的破洋车,车夫只顾低着头飞跑,险些撞
着庄菊痴的肩窝,跌一个龙钟。

  庄菊痴大怒,顺手抓住车杆,骂道:「混帐王八蛋,瞎了你的狗眼。赵大,
你与我痛痛快快的揍他一顿。」

  骂了半天,只不见有人答应,原来他的包车夫赵大,和金一刀的包车夫,都
还守候在香厂附近,不曾跟到胡同里来。叮当叮当一阵脚铃声,一个北班子里的
姑娘,坐在十盏灯的包车上,撩肩而过,如雪的电光下,照见那破洋车上坐着的
是评剧家包小飞,正口角流着涎在那里打盹哩。

  金一刀笑着将他喊醒,严云卿笑道:「这才是一个刘阿斗,任凭赵子龙在长
坂坡前这样大闹,他有本事酣睡不醒。」

  庄菊痴见是熟人,也便将车杆放了。包小飞跳下车来。随意撂了几个铜子给
车夫。车夫还要争多较少,庄菊痴腾起一脚踢过去,喝道:「浑蛋,还不睁着眼
睛快滚。」

  车夫将车拉到韩家潭,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他两眼,口里不知道骂了些
什么。庄菊痴要赶过去打他,被包小飞使劲儿拉住了。四人同到兰花院。倩兮还
自棠睡未醒,娘姨将他们让在大屋子里坐。

  严云卿想闯到卧室去,娘姨慌忙拦着道:「谢谢你,不要去吵她,她下午三
四点钟才睡觉呢。」严云卿伸了伸舌头,便不做声。

  庄菊痴枯坐得不耐烦,嚷着硬逼他们出来,笑道:「我还是赞成北边窑子。
南边窑子固然容易一见如故,却越过越冷。北边窑子虽然初见时很冷,却越过越
热,到底北方的地土实些,所以人性也忠厚些。」说着,引大众到石头胡同。

  包小飞笑道:「可是贵莲班的李翠喜。」

  庄菊痴道:「那还用说吗?」

  包小飞道:「今天的春明小报你看见没有?有人大骂余彩云哩。」

  庄菊痴忿然道:「那小子真不怕死,敢在太岁动土。他若骂我的祖宗三代,
倒还罢了,怎么骂起余彩云来,这不是故意与我做对头冤家么?真正罪该万死,
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明天一定要在报上骂他一个狗血淋头,也好杀鸡吓
猴。」

  包小飞道:「那是自然,好在现有两位报馆主笔在这里,必定能够主持正义
口诛笔伐,不愁没有地盘。」

  严云卿拍着胸脯道:「《春花报》有我,二位有骂人的稿子,尽管送来。」

  庄菊痴走进贵莲班,气便消了,在跑厅的喊打帘子的声中,左右顾盼的大踏
步闯到李翠喜房里,跟妈倒茶装烟敬瓜子,忙个不了。

  庄菊痴问道:「五姑妈呢?」

  跟妈向后房努努嘴,庄菊痴见房门口布帘子低低下垂着,便道:「里面有打
茶围的客人么?」

  跟妈随意点点头。庄菊痴又道:「是陆军部里的毛大人么?」

  跟妈又将头点点。庄菊痴终有些放心不下,等跟蚂走出房外,便踅到后房门
口,从门帘里偷觑。

  严云卿道:「这是犯法的,当心被别人骂。」

  庄菊痴伸手在屁股后面摇摇,后房只有一张假红木的洗脸台,一张小沙发,
一张小铜床,床上仰面躺着一个男子,一个女的面对面的压在上面。

  那女的脸孔看不见,单看她的身段衣服,想必就是李翠喜。再看那男子露在
外面的半边脸,分明是个熟人。还想细看,叭哒一声,里面的电灯关了。庄菊痴
大叫一声,扑的向后便倒。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回  洋人嫖妓掮客受惠

  话说庄菊痴也是北京城里一个风流人物,凡是沾染着一点风雅气味的事儿,
他没有不高兴卖力的,捧戏子之外,兼爱捧几个朝秦暮楚的窑姐儿,水涨船高,
自己的身份,无形中也抬高不少。

  他生平捧得最结实的是科班里的一个童伶余彩云,最初在三庆园登台时,还
只十四五岁,已经很多艺多才,能够扮《空城计》里的老军,《辕门斩子》里的
杨宗保,《探亲相骂》里的乡下亲家母,《御碑亭》里的小生,《东昌府》里的
武旦,更时常扮跑龙套打英雄,仿佛是药中的甘草,出出戏都离不了他。

  庄菊痴双目炯炯。认定这孩子有艺术的天才,便邀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天天坐在池子里怪声喊好,好在科班的戏价不贵,每人只消花十六个铜子,连茶
钱给卖座的京钱二吊,出手也就算不小了。那些听戏的听得这好声来得奇怪,有
些少年好事的,便哄然笑着喊好,一人喊影,百人喊声。

  组织科班的徐老五,也是个喜欢热闹的,所以他平时登台,无论看座儿的,
卖糖葫芦的,都有替徐老板喊好的义务。于今见余彩云掮着旗子出场,也有人厉
声高叫,响震屋瓦,觉得自己这科班办得真有精神,所以跑龙套也能引起捧角家
的注意,自是高兴。

  排戏的为迎合台下的心理起见,便将余彩云的戏码略略移后了些。庄菊痴又
写了一封信给后台。先表扬自己的家世,和在评剧界的势力,竭力称赞余彩云天
亶聪明,盖世无双,要求派他主演正剧,不要埋没英雄,否则就是暗藏私意,摧
残舆论,蹂躏人才,为戏剧界的蟊贼,为评剧界的公敌。鄙人等当以手枪炸弹相
对付,非谓言之不预也。信尾署名庄菊痴率领全国四万万看戏同胞警告。

  徐老五虽是出名的毛包,会得几套花拳绣腿,又能够在《闹昆阳》、《金钱
豹》这几出戏大飞钢叉,看见信里的手枪炸弹,也吓软了半截。

  暗想近两年来,别说被大烟小老婆将身体淘空了,偶然上台耍一耍枪花,尚
且要汗流气喘,上一回在窑子里和柳蕙芬吃醋,虽占得上风,到底还是被小杨猴
吓倒,何况手枪炸弹是不生眼睛的无情之物,怎么能将血肉之躯和它厮拼?想来
想去,只有吩咐排戏的派余彩云去《黄鹤楼》里的周瑜,排在压轴子。

  庄菊痴喜心翻倒,格外拚命的喝彩,戏散后,作揖打拱,到处托人做捧余彩
云的稿子,亲自送到各报馆里去,求他们同日每家登出一篇,表示舆论界一致拥
护余彩云,又再三劝余彩云道:打英雄跑龙套固然难得出头,小生武旦,也都吃
力不讨好。你有这一副好嗓子,不如改学青衣,别说尚小云不能及你,就是陈德
霖也要被你吓个半死。

  余彩云这时专靠庄菊痴捧他,自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庄菊痴伸长着颈子
暗暗欣幸道:「假使余彩云能够像程砚秋一样红,我不就是第二个罗瘿公吗?假
使余彩云像柳蕙芬一样富,我不就是第二个马二吗?」

  庄菊痴的才华虽不及罗瘿公,势力虽不及马二,然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手底下也有好些破靴党,造反不足,捧角有余,群策群力捧余彩云的屁股,余
彩云骨头能有多少重量?早被他们捧到九霄云外,正是:白狗一飞飞上天,黄狗
一去三千年。

  余彩云知道单靠几个能喊而不能行的穷措大是不中用的,且喜他的哥哥在柳
蕙芬处拉胡琴,便托他哥哥介绍,拜柳蕙芬做老师,将来登台唱戏,也好掌着柳
派的旗帜,吓那些不曾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柳家的门子走得熟溜了,就知道柳蕙芬有一个妹子急于要嫁人,又托他哥哥
去做媒。他哥哥怕碰钉子,再三哀求,才敢往说。柳蕙芬的心思,正在李兰香身
上,每天和大老婆淘气,巴不得家里少一个人,少一双眼睛,不假思索,马上将
妹子给了余彩云。

  从此余彩云平步青云,自觉是金枝玉叶,看戏的也都承认他是金枝玉叶,捧
余彩云的庄菊痴,更自觉是金枝玉叶的金枝玉叶。庄菊痴还有一个心爱的婊子,
就是贵莲班的李翠喜,长得五官皆全,双管能下,而且硕人颀颀。不愧是北方之
强。

  庄菊痴一见钟情,连道:「这样的美人。我不相信是人生父母养的,明天一
定在报上捧捧你。」

  李翠喜恍然大悟,肚里思量道:「怪不得奴家的生意这样清淡,三五天难得
有一个上盘子的客人,枉自前厅跑到后院,后院跑到前厅,轻易不容易中点名的
法眼,原来是没有人捧的缘故。」

  听庄菊痴口口声声自称是报馆中人,喜得咧开放大的樱唇,和他滚做一堆,
心肝肉儿的乱叫。庄菊痴见她这样推襟送抱,暗喜真是他风尘的知己,就是李卫
公的红拂,韩蕲王的粱红玉,也不过如此,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只有做花稿报答
她的深恩厚德,将她说得地下少有,天上无双,西子复生,明君再世,等那稿子
登出后,拿了报来给她看。

  李翠喜不识字,庄菊痴便一字一句的念给她听,临时又加了些文字里写不进
去的话,用天下第一怪唱丑表功的腔调哼念,居然声容并茂。念完又道:「余彩
云都是我一手捧出来的。你经我这一捧,包你榻上客常满,洞中肉不空。等着瞧
罢,现在只问你,我这几篇文章做得香艳不香艳?」

  李翠喜一愣道:「什么叫做香艳呀?」

  庄菊痴抓着脑袋想了想道:「香艳就是骚。」

  李翠喜很奇怪文章不比肉体,怎么也会发骚?只好随口夸奖了几句。庄菊痴
愈相信他的文章不但有目共赏,甚至于无目共赏,越把李翠喜当做他的贤内助,
每逢余彩云演戏,总带了她同去捧场。

  虽然北京的陋规太严,女的只能坐在楼上包厢里,捧角家又因喊好的关系,
必须坐在离戏台口较近的池子里,硬生生拆散了这一对比翼的鸳鸯,然而庄菊痴
的眼光,射在余彩云的身上,李翠喜的眼光,也射在余彩云的身上,两人的眼光
都借余彩云的身上做无线电总站,默契于无形之中,有时看了余彩云几眼,楼上
一低头,池子里一抬头,两下又直接通一回电,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那一种愉快
比软玉温香抱满怀,比经过一度伟大的排泄,还要说不出画不出。

  看了戏出来,庄菊痴陪李翠喜到菜馆里,再去约余彩云来一同晚餐,或者拉
余彩云到李翠喜房间里,促膝谈心。久而久之,余彩云不消庄菊痴来拉,自会匹
马单枪跑到李翠喜房间里来。李翠喜生长在窑子中,习惯成自然,以为认得唱戏
的是一件有面子的事。

  余彩云的脸子,虽说不十分漂亮,五官挤到一处,头发低连眉心,一双猪眼
睛,上眼皮还似乎有点斑痕,然而无论如何,他究竟是个唱戏的,而且是个唱小
旦的。几句南梆子。在枕头旁边听他唱,总有刺耳的魔力,上起妆来,也不至于
比不上江北的缝穷婆。一缕柔情,在戏园子里就牢牢系在他身上。何况到房里,
想起庄菊痴常在余彩云面前说,余郎余郎,我的身体都是属于你的。

  李翠喜是个有心人,便觉自己是庄菊痴招呼的姑娘,不消说有联带的关系,
也应该属于余彩云,不如成全庄菊痴的苦心,将自己的身体贡献给余彩云,让他
大大的开心一下。余彩云看李翠喜虽不是绝色的美人,毕竟是个女人,总不至于
没有女人动人怜爱的地方,看在庄菊痴面上,似乎不好意思原礼退回,又想庄菊
痴辛辛苦苦捧自己一场,能够替他代劳。也省得他枉费许多气力,两人都替庄菊
痴设想,这件事就容易办了。

  庄菊痴在帘缝里看得一丝不苟,又惊又喜,哇呀呀像戏场里捧角的彩声,一
个蹲虾姿势,扑的向后便倒。金一刀等吓得跑拢来扶着他,问是怎么样了?

  庄菊痴已挣扎着爬起来,打叠着一副笑容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向来有
羊癫疯的毛病,时常要发的,现在已经好了,不要紧,不要紧。」

  金一刀等都是在外面混的人,深明大体,起先见李翠喜捱在里面不出来,已
经诧异,只不肯说出口来,现在更不便动问。

  庄菊痴嘘了几口气,记得自己因捧余彩云的关系,才能博得靳瑚琏的宠信,
想想悲喜交集,便不再说什么,只道:「身体不大舒服,急于要回家休息,不能
久坐。」大众游兴虽浓,也只好纷然作鸟兽散。

  庄菊痴在香厂找着了车,坐上去向金一刀拱拱手道:「再见。」包车拉得飞
快,眨眨眼,就看不见他的影儿了。

  金一刀也跳上包车,先到亚洲日报馆去湾一湾,里面一进,牌声隆隆,几位
议员政客,逸兴遄飞,一桌挖花,一桌麻雀,身后坐着几个花一般的人儿。莺嗔
燕叱,笑做一团。

  白鹏举来往奔走,看看这张桌子上的牌,再看看那张桌子上的牌,又朝茶几
上看看,吩咐当差的开壶拿香烟,觑空还和那几位堂差挤眉弄眼,大众都笑说是
夜壶作怪。他的小老婆,就是美凤院的蕙妃,在窑子里就和那班赌客混熟了的,
和这些堂差又都是要好的小姊妹,所以并不避什么嫌疑,也跑出来夹在里面打打
笑笑,说说闹闹。

  白鹏举度惯了浪漫生活,抱定门户开放主义,由她东边轧轧坐坐,西边搂搂
抱抱。当差的拿来两听茄立克香烟,蕙妃道:「拿过来,我来开。」

  一位安徽议员章依花,两手拉着很漂亮的领带,扬着粉脸笑道:「以前只晓
得你被人开,如今你也想开别人了。」

  蕙妃扭颈笑道:「现在也应该轮着我开开的了,而且我从前只被人开一次,
我现在却要连开两次。」

  说着,旋着香烟罐盖,将两听香烟都开了。

  章依花手捞着牌笑道:「不确罢,你真只被人开过一次吗?」

  他身后的堂差,在他肩上「吧」的打了一下:「少说话,当心自己手里的牌
罢。」

  一个小胡子政客便嚷道:「诸位要戒严了,小章手里有大牌。」

  章依花笑道:「别嚷,我决不会弄错,手里摸的是一张五索呢。」

  蕙妃吃烟的资格很老,向来非大英牌不能过瘾,此时要表示她的态度安闲,
伸手向烟罐里拿了一支茄立克,含在嘴角里,叫白鹏举替她划自来火,两手撑着
纤腰,翘起一只粉腿,斜坐在椅上,偏着花脸道:「便宜了罢。」

  金一刀溜了进来,笑问道:「什么五索不五索的,请问一索二索三索七索八
索又在那里?」

  蕙妃等他挨近身旁,一只手将那支刚吸得一两口的香烟,从她樱桃红破的香
口里拿下来,向他嘴上一塞,笑道:「我烟吃醉了,这屁股你替我代吸了罢。」

  金一刀嘴唇上冰了一下,吓得战战兢兢的,忙取下那支香烟一看,有半段鲜
红湿晕,大约是她唇上的胭脂,隐约还有点如兰的香气,他虽不大会吸香烟,也
忍着头昏,甜蜜蜜香喷喷的吸着。

  蕙妃道:「小金,味道怎样?你不用细看,总不会是黄包车牌。」

  说时,眼波微溜,金一刀不敢乱说话,搭讪着看章依花面前的牌。章依花伸
手在杠头上捞一只牌过来,笑念道:「若要赢,背后驮个人,若要输,背后驮只
猪,千万不要再来一张五索。」他背后的堂差更帮着他喊道:「开花开花。」

  章依花扑的将牌一摊,笑道:「果然是开花了,杠上头居然被我摸着一张白
板。」

  小胡子政客道:「我早知道你手里有大牌,一张白板始终扣着不打。」

  那堂差笑道:「杨大人真厉害,背上真像有八卦似的,这样神机妙算。」

  章依花笑道:「危险危险,若不是杠头上帮帮忙,简直等于白板对煞了。」

  金一刀嗤的一笑,蕙妃回过脸去,算道:「白板一番,三暗坎一番,对对和
一番,再加杠上开花一番,嗳呀,勒而又勒了。」

  大众洗着牌笑道:「反对反对,小金变做来富了。」

  章依花笑道:「来富唱唱山歌,倒也无啥。」

  蕙妃抿嘴笑道:「章大人的的上海话真好呀。」

  章依花也笑道:「不敢不敢,我是骆驼,不及你们苏州地方的状元戏子小夫
人。」

  金一刀低头要笑,蕙妃忽然纤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伸手偷偷的在他腰下
使劲儿拧了一下,痛而又痒的感触,金一刀才悠悠的回复了知觉,嘴上便一阵热
辣辣的疼痛,慌忙惊惶失措的拚命吐那香烟屁股,嘴唇皮已烫熟了一大块。蕙妃
用手帕掩住口。不住嗤嗤地笑。

  白鹏举捉住金一刀的臂膊道:「他们赌他们的钱,我们到外面去谈谈。」

  金一刀怀着一肚皮鬼胎。心头嘭嘭地乱跳,跟他走到《皮里阳秋》的小小编
辑室。

  白鹏举放手让他坐下,自己拖了一张藤椅,坐在他对面,笑道:「我们要谈
一件生意经了。开北京夜花园的邝寿彭可恶得狠,他只在《顺天时报》登挺大的
广告,就不到咱们冷庙里烧烧香,钱倒有限,我只忍不住这口气。应该在报上痛
骂一顿,给他一个下马威,教他晓得。」

  金一刀道:「骂人不难,要骂得被骂的骨节疼痛,外面一点没有伤痕,有苦
说不出,却也很不容易,最好有事实做背景,否则像村妇骂街,信口狂吠,就没
有意思了。」

  白鹏举道:「我的目的只在出气,管他有意思没有意思,我们骂了再说。」

  窗外有人弹着玻璃笑道:「哈哈,你们又躲在门角里打鬼主意想骂人啦。」

  金一刀道:「什么人,走进来罢,不要吓人。」

  包小飞钻了进来,笑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是见财有份。」

  白鹏举脸上一呆,金一刀道:「方才你不是说要回去的吗?怎么又跑出来显
魂?」

  包小飞道:「这时候就回家,睡得着么?我独自去打了一个茶围,还是不过
瘾,所以顺路来看看。你们要骂邝寿彭,我却有一段秘史可以报告你们做材料。
不过,我事先要声明一句,将来如果捞着油水,不能瞒了我独吞的。」

  白鹏举笑道:「那是自然,咱们都是忠义堂上的好朋友,论秤分金,论斗分
银,谁要卖却谁,日后一定死于乱枪之下。」说时,身上汗毛一根根直竖着,自
知这句话说得太重了,趁他们不留心,袍子里的一只脚,轻轻在地下画了一个不
字。

  包小飞道:「这件事是俞紫仙的娘告诉我的,千真万确,一丝儿不假。」

  白鹏举喊当差的冲壶热茶,亲自倒了一杯给他,笑道:「这种消息,只有你
们评剧家听得见的了。一刀,你将笔墨预备好,听他说一句,你便记一句,省得
明天错漏。」

  金一刀道:「这点记性没有,还能够做新闻记者吗?当着人写字,是最讨厌
的。」

  白鹏举道:「也好,就请老包快些说罢。」

  包小飞在大腿上拍了一下道:「北京夜花园,不是有一班髦儿戏吗?原先金
凤琴也在里面唱过的,现在就靠俞紫仙姊妹俩做台柱,班底是田九云办的红豆社
女科班。田九云现在老了,不能再靠自己本身的色艺结交阔人,只要人肯花钱,
就命那些女孩子去陪他们饮酒取乐,因此红豆社的名气不大好听。外面有人说,
不如索性改做清吟小班罢。」

  「前一回,有一个外国人,听说是个什么洋行的大班,手里很有钱,并且肯
花,跑到夜花园的坤剧场里,看了几出戏,爱俞紫仙的粉擦得好,科班里有几个
女孩子,也长得不错,就色迷迷的转她们的念头,只恨无缘接近。他本认得邝寿
彭,就去找邝寿彭设法。」

  邝寿彭不等他说完,一颗冬瓜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办不到,办不到,敝
园的女戏子,都是卖戏不卖身的艺术家,贞义节烈,神圣不可侵犯。我们中国寿
头,花成千累万的银子,尚且难得碰她们的身体,你们外国人,一身的黄毛,遍
体的羊臊气,她们远远的望见了就要害怕,劝你死了这条心罢。」

  外国人叹道:「你们中国艺术家怎么这样的胆小无用,在我们外国的,越是
艺术家,越浪漫得不守范围。须知艺术是天才,艺术家是超人。应当活泼泼地,
任性妄为,不受礼教法律人情以及一切的束缚。男女之间,也同样是绝对没有界
限的。春光烂漫的时候,几个人成双成对的,一部大汽车,坐到荒郊旷野,爱怎
样便怎样,高兴起来。第二次便各人交换一下子,事情完了就散了,既谈不上嫁
娶问题,更不必拿恋爱做门面话,如此方算得高尚,方算得纯洁,方算得天真,
方算得神圣。而且艺术是无国籍的,你们中国的艺术家,未免太迂拙太腐败太顽
固了。我现在暂且不谈艺术,只求能够和她们同吃一顿饭,同拍一张照,也就很
快活了。」

  邝寿彭仍旧摇头道:「办不到,办不到。敞国的妇女,从古就有抱定闭关政
策,轻易不肯和男子交际。女戏子因地位的关系,更加爱惜名誉。怕受舆论的攻
击,不敢与外界接近,除非是娼妓,才肯陪陌生男子吃饭拍照。我若拿你的话去
对那些女戏子说,一定要被她们老大的耳光打出来,骂我有意侮辱她们的人格,
拿她们当做婊子看待,这个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那外国人诧道:「她们怎么能这样野蛮,我无非想和她们结交朋友,吃饭拍
照,也是联络感情的一种手段,这有什么要紧。」

  邝寿彭笑道:「你说不要紧,她们却要紧呢。她们都是冰清玉洁的女孩儿,
怎么肯与不相识的野男子结交朋友,何况你又是个外国人?中外的风俗人情不一
样,你不要太一厢情愿了。」

  「那外国人垂头丧气,不作一声。邝寿彭看着好笑,随即正色道:『瞧你这
个热锅上蚂蚁的样儿,实在可怜。我和你是老朋友,不能不替你想一个法子,你
要达到目的,除非如此如此,然而未免太耗费了,似乎有点不值得。」

  那外国人听说他有办法,眉开眼笑道:「花钱却是小事,你倒说说看。」

  邝寿彭道:「想要和她们见面,只有约她们来唱堂会戏,那是她们不能拒绝
的。。」

  「那外国人道:「这个办法不好,唱堂会戏,决不是她们三五个人就能够唱
到底的。我一个人听她们唱。又成什么样儿,如果邀集宾朋热闹一番,那又太招
摇了。况且她们在台上唱,我在台下看,和坐在你夜花园昆剧场的包厢里有什么
分别,顶多到后台去张望片刻,仍旧不能同她们一块儿吃饭拍照,我这又何苦来
呢。」

  邝寿彭笑道:「你先别性急,听我慢慢地说呀,请她们来唱戏,不过是种官
话,使她们不能不来,等她们来后。我再对她们说,主人因是小生日,不愿意惊
动多人,所以堂会戏今天不必唱了,但是酬金仍旧照给你们,不必退还。你们既
然来了,不妨休息一回儿,吃了东西再回去。她们到了这个时候,当然不好意思
不听我的话,吃饭拍照的问题,包在我身上解决就是了。但是她们堂会的戏银,
照例应当先付,而且定价也不十分低廉,俞紫仙她姊妹两人,每出戏都得二三百
元,连那几个漂亮的配角一起计算,也须花一千元上下哩。」

  「那外国人不懂中国规矩,快快活活的当场签了一张一千块钱的支票给他。
邝寿彭领了钱,就去找俞紫仙的娘,堆扑着满脸笑容道:『嫂子,您大喜啦,也
是紫仙姊妹俩的花运好,我有一个外国朋友,是外国最大戏园子的主人,昨天在
夜花园看她们的戏,简直坐着站不起来,再三称赞,说要请她两人到外国去唱一
个月呢。

  「嫂子啊,您可知道外国人最富,遍地都是黄金啊,这一去岂止捞个一万八
千,而且出洋回来的,脸上都会飞金,从此在中国谁还敢和她姊妹俩比赛,试看
伶界大王梅兰芳不就是因此大红特红吗。」

  俞紫仙的娘笑了老半天,踌躇道:「紫仙姊妹俩的玩艺儿太差了,万万不能
和梅老板比,怎么有资格上外洋去露脸,不怕栽筋斗回来吗?」

  邝寿彭笑道:「嫂子啊,您太老实啦,胆小没得将军做,要成大事赚大钱,
必须要胆大脸厚,到外洋去,难道要什么真本事吗?外国人看中国戏,还不如我
们中国人看外国戏,什么缘故哩?中国人知道外国人的屁都是香的,外国却以为
中国人的话比他们放屁更臭得不合卫生,所以中国人在中国,往往要说外国话,
外国人到了中国,依然只会说外国话。他们连中国话都不会说,还能听得懂中国
戏吗?」

  「他们在中国的人尚且这样,况是留住在他本国里的呢?他们看中国戏,不
过等于看耍狗熊。他们听中国戏,也不过等于听猫叫。他们只仗着多几个臭钱,
拿我们中国人做开心惹笑的玩具罢咧。我们中国人唱得再好些,他也不懂好在什
么地方。我们中国人唱得再坏,他们也不知道坏在什么地方。不过随他们高兴,
胡乱批评一下子就算了,哪怕荒腔走板,骗骗外国人总有余,等到从外国回来,
又可以吓吓中国人咧。」

  俞紫仙的娘听了也动心道:「二爷,您的话总不会错的,这件事就由您作主
罢。」

  邝寿彭说道:「既是这样,后天我来领紫仙姊妹俩去见那外国人。我和他细
谈一番,假使这件事谈成功了,嫂子您下半世就可以吃着不尽了。」

  「俞紫仙的娘眯着眼笑道:「一切费二爷的心,您的好处我是永世不会忘记
的,我在这里预先谢谢了。」

  「邝寿彭和俞紫仙的娘接洽好了,大功便已告成。那些科班的小女孩子,只
消他老板吩咐一句话,还敢不依吗?到了那天,邝寿彭亲自领了上十个女戏子去
访那外国人,果然如愿以偿。那外国人左拥右抱,很夸奖邝寿彭会办事,送了他
几样贵重礼物。」

  邝寿彭的银钱礼物都入了库,也觉有点过意不去,买了些花花绿绿的手巾,
花盒子的咖啡糖,以及洋金戒子人造珍珠项圈之类的东西,送给俞紫仙姊妹,约
莫值得十一二块钱,只说是洋先生送给她们的。其余的女孩子,也得着一两块钱
的东西。那些女戏子吃了大菜,拍了照,得了赠品,一个个欢天喜地。邝寿彭也
就不再提出洋唱戏的话,这件事似乎可以阴乾大吉了。」

  「那料那个外国人,以为只花了一千块钱,就买动中国这许多贞义节烈玉洁
冰清的艺术家随他摆布,是件极痛快极有荣誉的事,逢人便说,渐渐传到俞紫仙
的娘的耳朵里,她气得指手划脚,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你们只痛痛快快的骂,
就是打官司,她也可以做证人。」

  白鹏举道:「话虽如此,稿子终究不宜写出他的真姓名。闹翻了便没有转圆
的余地了。」

  包小飞又喝了一杯茶道:「如能骂得老邝将这一千块钱呕出来,我们三一三
十一的分帐,每人也有三百三十元三角三分三到手,一天一个茶围,也差不多可
以玩上一年的光景。」

  金一刀摇头道:「难难难,林之洋到了女儿国,他给你三个弗得知,便怎么
样?」

  白鹏举拍桌道:「任凭他装聋卖哑,我们也要骂得他头昏眼花。」他话未说
完,当差的掀着帘子,在门口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白鹏举撇下两人。一缕烟跑到
里面去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回  小报人收集诸艳史

  话说白鹏举回到后院,一桌挖花的,已经都站起身来数钱,当差的低头将牌
收到匣子里去,那一桌的麻雀也只剩一副了,冶叶倡条,风去无影。

  蕙妃看见他进来,就走出屋子道:「好了,我可以交差了。」

  白鹏举向大众笑道:「于今可以两桌合并来一场扑克了。」

  章依花道:「不来了,劳民伤财,还是早点回家睡觉的好。」

  一个烧饼脸的赌友道:「睡觉也许不消回家罢。」

  白鹏举道:「你们几位谁赢的」?

  小胡子政客道:「再来下去,只有台子独赢了。」

  章依花末庄一副牌没有和出,推牌而起,将头钱交给白鹏举,那边挖花的也
递过来。白鹏举着也不看,随手交给当差的,当差的接走了,马上出去交给了蕙
妃。

  白鹏举道:「诸位吃了稀饭再走。」

  大众各自忙着穿衣服,拿帽子,寻司的克,白鹏举道:「要吃大菜,可以到
新花番菜馆叫去。」

  有两个人道:「多的钱也输了,两客大菜也吃不出本来,倒是香烟要吃一支
走。」

  白鹏举道:「有有有。」便将手里的两个香烟罐子放在茶几上,大众一人衔
了一支,还有装在香烟匣子里的,白鹏举陪笑道:「破工夫明日早些来,赢的再
多赢些,输的也好翻本。」

  大众一窝蜂似的走了。

  正是:绝顶楼台人散后,满场袍笏戏阑时。

  却说金一刀见白鹏举、包小飞相继离开编辑室,独自背手徘徊。望着天花板
出了一会子神,掉脸又细看壁上挂的珂锣版影印的恽南田手绘隋宫残柳真迹,蹙
眉微吟道:「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旧枝条,如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
动摇。」

  吟罢,划然长叹,没精打采的驱车归去。胸臆间横着一件心事,睡在床上,
眼望着帐顶,叹道:「小时听得父兄说: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
中自有颜如玉;读读读,书中自有千钟粟。从前信以为真。于今看来,只是骗小
孩子的话。

  「读书徒然制造愁闷,若想谋取富贵功名,声色贷利,反不如做卖布的,修
脚的,以及马弁赌棍,比较容易际会风云,扶摇直上。我这一辈子,已经误入歧
途,不应该识得几个字,做一个无聊文人,金屋藏娇的欲望,恐怕只有在梦里实
现的了。」

  金一刀积想成疑,便蘧蘧然栩栩然化为蝴蝶了,梦境荒唐,直睡到第二天午
后两点钟方醒。起来吃了一碗蛋炒饭,就到亚洲日报馆去。

  白鹏举坐在编辑室里,翻阅当天的报纸。金一刀诧道:「今天你起来得真早
啊。」

  白鹏举道:「一个人心中有事,就睡不安稳了。我今天鸦片烟都少吸了好几
筒,只在这里等你。」

  金一刀瞠目道:「等我有什么事?」

  白鹏举笑道:「不要假痴假呆了,骂邝寿彭的稿子已做好么?拿给我看看,
我好放心。」

  金一刀拍着肚皮道:「稿子在这里面呢。」

  白鹏举道:「我知道你们做稿子的朋友,都有一种贱脾气,屎必要胀到屁眼
门口才肯拉的。就请快些动手罢。」

  金一刀坐下来,在桌上寻出一张稿纸,铺在面前,在许多破笔当中,选一枝
笔尖秃得好些的鸡狼毫,在红墨水瓶里搅了一阵,那支笔肚皮肥满像多财善贾的
大腹贾。金一刀看得不过意,才提起来在稿纸上飕飕飕写了几行。

  白鹏举听他下笔作春蚕食叶声,暗惊他真是倚马的奇才,从旁跟着他的笔锋
看下去,代念道:「佳人有意遗兰佩,佚女无言怨鸩媒,嗳呀,你这写的是什么
呀?」

  金一刀脸上一红,忙将那张稿纸撕得粉碎,塞到字纸篓底,抱着头自怨自艾
道:「我的心还在腔子里么?真个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幸亏白五是出名的傻瓜,还不十分要紧,遇着眼光锐利的,不免要刈蕙摧兰
焚琴煮鹤了。

  白鹏举见他搔首踟踌,一会儿虽搦管伏案,却只见笔杆儿摇摇,不见纸上有
字,笑道:「昨天当场速记下来多么好,是必要今天临渴掘井,这样挣命。」

  金一刀也觉得白鹏举的话不错,暗恨道:「想不到今天要我亲自动笔,此刻
心乱如麻,逼我做稿子,简直是逼我上吊。」然而债权人坐守在眼面前,无论如
何,这笔帐是赖不掉的,无奈何愁容可掬的道:「你拿支香烟给我吸吸。」

  白鹏举道:「你不是不会吸烟的么?」

  金一刀道:「我吸香烟,和你吸鸦片一样的用意,我想借此助长文思,你却
想……」金一刀不往下说,白鹏举也不往下问,两人相视一笑。

  白鹏举撂了一支蓝炮台过来,金一刀吸着香烟,不好意思就此提笔乱写,笑
道:「蚌将军媚外出堂差,龟元帅贪财拉洋纤,倒很像绝妙的小说回目。」

  白鹏举不敢扰乱他的文思,在旁默然静坐,不发一言。金一刀得心应手,如
有神助,画了两个钟头,约莫做好三五百字,递给白鹏举道:「你看做得怎样,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笔削笔削。」

  白鹏举接过来颠颠倒倒的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好坏,看到末尾有未完二字,
皱眉道:「怎么不做完呢?」

  金一刀笑道:「不做完才妙,做完就不妙了。」

  白鹏举灵机一动,拍手道:「妙妙,随时可以完,也随时可以未完。」

  金一刀冷冷的道:「完不完,妙不妙,还得听邝寿彭的信,我们恰不能做主
呢。」

  白鹏举拍拍他的肩头,着实夸奖了两句,走出房去就喊套车,到柳老板宅里
去。金一刀也喊当差的舀一盆洗脸水来,揩头脸手臂上的汗,暗笑区区金一刀真
变做割鸡的牛刀了,然而也累出一身微汗。可恶白五那小子仿佛是监场的主考,
逼我面试,险些要交白卷。他笔底下的本领虽不行,交际的工夫确是一等,居然
和小柳打得火热,将来同马二一般人厮混熟了,多少总有点好处。

  金一刀思想有点不服气,一张脸埋在脸盆里,把水浸着,也不觉得冷热,身
后有人喂了一声,才绞了一把毛巾将湿淋淋的睑揩干。看那喊他的,是个瘦脸高
颧尖腮凹眼的少年,脸上紧绷绷的一张皮,和身上灰哔吱长衫一样娇艳,乍见时
怔了一怔,随即想起是不大登台叶的票友林杏村,笑道:「甚风儿将你吹了来?
这一回有什么好人儿,可以介绍一个给我。」

  林杏村脱下头上没有边的灰呢帽,因是浅灰色,不甚耐脏,北京的风沙又厉
害,戴了两三年。已有些灰中变黄,否则从头自脚,都是清一色。他向桌上看了
又看,将帽子放在干净的地方,坐在金一刀对面笑道:「好人儿不常有,好消息
倒甚多。我今天特来报告一件极珍秘的艳史给你听。」

  金一刀笑道:「可是又有什么阔人的姨太太看中了你?」

  林杏村捏着拳头在桌上捶了两下道:「中国人做事,总是一窝蜂似的,只要
看见那一行得利,其余三百五十九行,就恨不得都改归那一行,起先是大家抢饭
吃,结果弄得大家都没有饭吃。

  「就谈我们这一行,原是在三百六十行之外的,当初倒很吃香,只要会哼几
句京调,不问是生是旦是净是丑,也不问是西皮还是二黄,只要五官之外的一官
不缺,也不问是麻是癞是聋是瞎,也不问是鱼口还是下疳,那些识货的窑姐儿,
以及由窑姐儿改造的姨太太们,自然会将倩妙的眼波送过来,将温软的身体捱上
来。

  「你不动,她有法子替你动,你不行。她有法子使你行,那时候真个是有票
皆红,无往不利。于今市面不同了。那些不成气候的小拆白党,都以为唱戏是吊
膀子的先决条件。你也学着哼两句骂殿,我也学着哼两句祭江,哪里知道物以希
为贵,人人会哼这个玩艺儿,就一个大钱不值了。试看戏台上演樊江关,那小旦
一定要插诨道:『你有师傅,我也有师傅,谁是票友呀。』

  「票友还没有下海,就被唱戏的这样讥笑,地位和身份,也就可想而知。妇
女们的眼睛最势利,只知喜欢时髦,羡慕虚荣,何况那些窑姐儿和窑姐变的姨太
太,有的现吃着把势饭,有的是吃把势饭出身,眼睛更加倍的势利,自然拣亮处
飞,拣高枝儿爬,宁可姘打旗子的跑龙套,不情愿轧唱大轴子的外行。宁可倒贴
老丑粗蠢的戏子,不情愿白送眉清目秀的票友,这只怪我们自己窝里闹坏了,端
了锅儿,大家吃不成,倒也干脆。」

  金一刀跌脚笑道:「好,你这样一只专门采花的蝴蝶,也会大发牢骚,想必
同业竞争的原故,你大受影响咧。」

  林杏村撂手道:「不谈不谈,我本来也玩腻了,乐得通电下野,享一享清福
的,便宜占太多了,日后恐怕要累妻女慢慢的还债。」

  金一刀拉开抽屉,整理散乱的稿件,口里道:「去年怪事少,今年怪事多,
林杏村也有替妻子担心的一日。那么,你今日所要报告的艳史,又是关于哪一个
的呢?」

  林杏村道:「你知道萧云霞和于小莲为什么闹意见?为什么于小莲不在广德
楼唱戏?」

  金一刀道:「我不但不知道他们为的什么,并且不知道他们闹意见,甚至于
不知道他们几时起在广德楼唱过戏。」

  林杏村笑道:「糊涂蛋,糊涂蛋。北京的小报,是花菊并重的,你只偏重花
界的消息,将菊界的新闻。丢在脑后,未免太不合法了,但是,你既是花界的忠
臣,说起一个人,你总该知道。」

  金一刀道:「是谁?」

  林杏村道:「爱之花。」

  金一刀笑道:「有名的兔儿奶奶,风骚泼辣,老气横秋,她的样儿,我闭着
眼睛都想得出来,可是萧云霞于小莲两人闹意见,就为了她么?」

  林杏村道:「你真聪明,一猜就猜了一个八九不离十,萧云霞上一回到南边
去,就和于小莲同班,两人的感情非常好。从上海回来后,萧云霞在广德楼组班
子,拉于小莲加入,一个挂头牌,一个挂一牌,一向交头换颈,比亲兄弟还要恩
爱。

  「爱之花先吊萧云霞,萧云霞不睬她。她一腔热情,无处施用,只得掉转眼
光吊于小莲。虽则于小莲大眼睛,厚嘴唇,脸上的肉,像发酵的千层糕,到底也
是个享名的花旦,而且到过一趟上海,学得一些装饰的新法,不像在科班时拖鼻
涕害眼睛的老样儿,也还值得一吊。

  「于小莲不比萧云霞爱搭松香架子,经爱之花一吊,便吊到一堆去了。那位
萧老板真是个妙人,起先爱理不理的,等到爱之花和于小莲发生了关系,忽又眼
热起来。爱之花捧角有瘾,除夜晚上在房间里捧不算,还要每天在包厢里捧。

  「萧云霞新捧全本新戏,总是与于小莲合演时多,每逢于小莲和爱之花目光
互触的当儿,他的眼光也搀杂在里面。爱之花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况且萧云
霞乃她最爱慕而不能到手的情郎,如何还敢怠慢?萧云霞容容易易的就来割第二
道韭菜,这件事被于小莲得知,醋罐倒翻,赌气不肯再在广德楼唱戏。幸亏两下
都是唱旦的,若是勇猛武生,少不得真刀真枪,唱一出三本铁公鸡。」

  金一刀道:「为了窑姐儿争风吃醋,也是常事,何足为奇。」

  林杏村道:「吃醋不奇,奇在萧于两人依然要好起来,爱之花在椿树上二条
租好小房子,一雕双箭,由他两人轮流当值,彼此服服帖帖的,没有一句闲话,
你道奇也不奇?」

  金一刀笑道:「这才是打虎还须亲弟兄呢。」

  林杏村道:「我真十分佩服,爱之花的艺术固然好,萧于两人的德性也实在
好,才能够共着一只靴子,相安无事,俗语说两好合一好,他们这般三角式的恋
爱,岂不是三好合一好么?你不可不做一篇稿子,表扬他们的盛德,使看报的人
开开眼界。」

  金一刀道:「我刚才写了一篇洋洋数千言的文章,手怪酸的,此刻又要编明
日出版的《皮里阳秋》,这件事你知道得最详细,就请你自己做一做罢。」

  林杏村道:「我做倒可以,只是你千万不要对人说是我做的,就是有人问你
这消息是谁报告的,你也千万别对人实说,因为我对于双方面都是熟人,说破了
怪难为情的。」

  金一刀道:「这个我自然严守秘密,决不使你为难。」且说且递纸笔给他。

  林杏村搦了笔管,下面的两条腿便跟上面的一只手,一齐摇动,写一个字,
口里哼一声,写成一句,重又摇头念一遍。

  念到第二十九遍时,金一刀已将稿子编好,笑问道:「你还没有做完么?」

  林杏村道:「不要催,我还有一句,收尾的一句,关系重大,你一催,我就
心慌意乱,写不好了。」金一刀也是文字界中的人,深知此中甘苦,不忍和他打
岔,只含笑袖手旁观。

  林杏村斟酌再三,写了呜呼两字,捧着稿子,从头至尾,朗声吟诵。

  金一刀道:「《皮里阳秋》的稿子还缺七八百字呢,你这篇东西,只有二三
百字,太短了,能够稍微拉长些么?」

  林杏村正色遭:「我这篇稿子,是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减的,并非我做不出
来,你细读两三遭就知道了。」

  金一刀大吃一惊,暗道:「要我拜读他的大文,倒是一件苦事。」正不好怎
样作答,帘子一响,庄菊痴大踏步冲进来。

  林杏村忙将稿子向金一刀捡好的稿件里一塞,点点头拿了帽子就走。

  庄菊痴看着他去远,咦了一声,昂头笑道:「这小林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
么?」

  金一刀笑着将那篇稿子撂给他看。

  庄菊痴看完了笑道:「他的题目是两马同槽,我看不如改做三马同槽罢。这
小子卑鄙龌龊,招摇撞骗,无所不为,自己没有钱逛窑子,只想拿拆白的手段白
斩鸡,也有些没有出道的黄毛丫头上他的当。

  「他见爱之花新卷了一笔钱出来,就拚命的拍她马屁。爱之花是久历沙场的
黄忠老将,怎会瞧得起他?他还不死心,打听得她在转萧云霞于小莲的念头,中
间少一个接线头的人,忙自告奋勇,说和菊界如何如何的接近,只消信手一拉,
保险马到成功。

  「爱之花正咬着被头着急,听他说得天花乱坠,赶紧将白眼藏起,另外拿出
一只青眼来敷衍他。他受恩深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居然替她将那重大的使命
完成,不单是爱之花重重的送他一份厚礼,就是萧于两人也有酬劳给他。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又做稿子骂他们?大约是新人进了房,媒人撂过墙咧。这种人的人格
真正教人齿冷,你以后千万少与他接近,这篇稿子也不必登。」

  金一刀怕他将那稿子撕破,急忙抢了过来。庄菊痴伸于在衣袋里摸了半晌,
摸出两张稿子,递给金一刀。

  金—刀先看第一篇的题目是《绝代佳人王白石》,笑道:「对不起,昨天酒
席筵前你那样谆谆委托,我本应当做一篇捧捧她的,一来还未看过她的戏,二来
我不懂戏,不敢信笔乱写,等她登台后再托人代做罢。」

  庄菊痴道:「那倒没有关系,存心捧她,何必要看她的戏,更何必要懂戏,
反正夸奖她好就是了。我这里还有她一张半身小照,可以交给你制铜版登报,越
快越好,制版费可以由我付出。这两篇稿子务必今天就发下去,明天是一定要见
报的。」

  金一刀道:「可以可以,你的面子,当然特别优待,别人就不行了。」说时
看第二篇稿子的署名,讶道:「你怎么又改了名字咧?菊痴二字很不错,看报的
人人知道,为什么忽然不用了?」

  庄菊痴脸上一红道:「这名字是偶尔使用一回,别的稿子,仍旧要用菊痴两
字的。」

  金一刀心里明白了一半,将那稿子一口气看完,笑道:「你不是捧余彩云的
么?怎的舍得骂他?」

  庄菊痴气忿忿地道:「无情无义的东西,我不骂他,骂谁?」

  金一刀道:「老兄也算得大义灭亲的了。若是普通的捧角家,那就不问是非
曲直,只知道一味乱捧,不管别人肉麻,而且不许别人褒贬,相形之下,老兄真
是评剧界的一个圣人。只是余彩云既有可骂之道,老兄何以不署上真名,堂堂之
鼓,正正之旗,好使他闻风丧胆,何必改名换姓,藏头露尾呢?」

  庄菊痴变色摇手道:「不可不可,天机不可泄露,你千万别拆我的烂污。狼
子野心,我以后决不再捧同性的了。这个身体,只供给王白石小姐驱策,大不了
她陪别人睡觉,总不至于损害我的法益。明后日也她就要上台了,我已定好两排
位子,请你法眼一观。」说时,摸摸衣袋还有稿件触手,就匆匆告辞而去。

  金一刀放好稿件,独坐无聊,信步走到对门长裕卢,跑厅的便喊好君姑娘屋
子里。好君正在梳头,从镜子里望着他一笑。金一刀笑道:「五小姐,今天起来
得真早,我以为你还睡着,想来焐热被头呢。」

  好君眼角微瞟着他道:「谢谢,这话你和那位五小姐说去,我这个五小姐没
有这个天官赐福。」

  金一刀笑道:「啧啧啧,好一张利口,晓得杨柳青老五嫁了人,轮不着我来
淘浆糊竹管,便这样打趣我。」

  好君正色道:「孙子打趣你。杨柳青已从彭琪家里出来了,从前只有人,现
在还有财,你有本领的,尽管焐热被头去。」

  金一刀打了一个哈哈道:「没有的事,她昨天才嫁人,怎么已经出来了?我
不信。」

  好君头已梳好,叫梳头娘姨拿镜在她后面及左右两侧照了又照,扭着颈儿冷
笑道:「你不信,到大外廊营她的小房子里去看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
福。她昨天好嫁人,难道今天便不能出来么?」

  金一刀道:「我也知道她是一定要出来的,彭琪那副戌样子,怎么能够讨她
的欢喜?而且小房子始终不退,可见她是存心唿浴的,只不知道竟会出来得这样
快。」

  好君笑道:「彭琪的大太太,是镇江定做来的头号醋坛子。彭琪向来怕她。
这回讨杨柳青,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惟恐她知道。不料这位大太太是挂在陆
稿荐钩子上的顺风耳,消息比你们办小报的还要灵通,昨夜暂时被他瞒过,今天
一早就带领一大群虾兵蟹将,手拿马刷粪帚,跑到新公馆打得落花流水满堂红,
硬逼着彭琪将杨柳青撵出去。

  柳老五正愁借不着因头恢复自由身体,假意儿哭哭啼啼的不肯就走,经彭琪
的大太太焦躁起来,吩咐娘姨大姐将她的箱子东西,一齐撂到门外。柳老五肚肠
几乎笑断,揩揩眼泪,雇了几辆洋车,连人带东西,一齐少陪。听说已经看好房
间,不几天就要挂牌子做生意了。」

  金一刀道:「柳老五的生意本来不坏,就是太喜欢胡调,所以不免要背债,
这一回出来,生意一定比上一次更好。因为彭琪两日之间一嫁一离,大小报纸,
哪有不抢着当新闻登的。她的名气,就自然而然的大了。只愁她尝着这一回的鲜
头,以为天下的瘟生是死不完的,越发任性胡调,生意便再好些,能经得她几瞎
俏,结果还是要吃苦。我放一个屁在这里,你们瞧着罢。」

  好君晚妆已毕,衔着一支香烟,向窗于外望了望,伸手将电灯扭明,斜坐在
沙发上,仰着头吐了几口烟,一只手搁在沙发的靠背上,轻轻弹那烟灰,微微笑
道:「做人是寻快活的,有一口气在,总落得胡调,年纪轻的时候不白相,等到
年纪大了,想白相还白相不动呢?」

  金一刀暗忖道:「年纪轻的时候只知道滥胡调,年纪大了有的是苦吃呢,还
想白相吗?」但是这话哪里敢对好君讲,又想道:「杨柳青初到北京时,完全是
一个乡下大姑娘。我捧不着花元春,没奈何才去捧她。好君前两年也只是竹叶青
手底下的小大姐,于今都红光满面,吹气冒烟,只有我还是这样穷愁潦倒,足见
眼前这种世界,男不为盗,女不为娼,真永世没有发迹的日子。可怜我们吃文字
饭的,拙于谋生,只怕那些男盗女娼的势利鬼都要鄙笑我们寒碜。」想到这里,
郁郁不乐。

  好君将大半段香烟向白铜痰盂里一撂,痰盂离沙发有两三尺远,只听见嗤的
一声响。好君瞅着金一刀笑道:「你瞧我的手法准不准?」

  金一刀耸肩笑道:「准极了,是跑马射箭的能手。」

  好君嘻道:「你说什么?」

  金一刀笑道:「算我说错了,打嘴打嘴。」

  娘姨从旁笑道:「金老爷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早知道说错是要打嘴的,
何如不说。」

  好君也嗤的笑了。金一刀坐了一会,知道八点钟以前不大有茶围客人的,屁
股下面是软绵绵有弹簧的垫子,何等舒服,便舍不得就走。

  好君对上镜盒揩粉道:「你没有事情么,我在东方饭店开好了房间,你高兴
可以一同去玩玩。」一面说,亭亭的站起身来,教娘姨拿衣服来换。

  金一刀听见好君邀他到东方饭店去,私心感激,眼睁睁的望着她,半晌说不
出话来。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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